时间一晃而过,孔有德率军已围困永州半月有余。
永州城头,残阳如血。
焦琏扶着垛口,望着城外清军密密麻麻、壕沟纵横的营垒,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与沉重。
半个月了,整整半个月的血火煎熬。
孔有德的战术多变而凶狠。
初期的猛攻未能奏效后,转而长期围困,但绝非消极等待。
重炮不时轰击,虽然永州城墙坚固,仍在持续剥落、破损,需要守军冒着炮火不断抢修。
清军挖掘了不止一条地道,试图通到城墙下爆破,都被焦琏提前埋设的“地听”(瓦瓮)侦测到大致方位。
要么派死士出城逆挖破坏,要么在预估的爆破点后方紧急构筑第二道矮墙工事。
最危险的一次,清军成功引爆了一处,炸塌了数丈城墙,守军硬是用尸体和临时赶制的木栅、沙袋,在烟尘未散时顶了上去,与涌入的清军展开了长达两个时辰的惨烈白刃战,才勉强将缺口堵住。
这半个月,焦琏带来的三万京营士卒,一万分部在永州一线其他几处小型城池,两万精锐投入永州守城。
如今,这两万人,还能拿起武器站在城墙上的,已不足九千。
阵亡、重伤失去战斗力者,超过一万!
这还不算原本永州城内的七八千守军,他们也战死近半。
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是焦琏看着从桂林带出来的子弟兵。
许多新兵蛋子,半个月前还紧张得手抖,如今要么成了冰冷的尸体,要么变成了眼神麻木、动作却狠辣果断的老兵。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们从桂林带来了相对充足的火器。
燧发枪在守城战中发挥了巨大作用,尤其是清军攀爬或突击缺口时,三段轮射往往能给予致命打击。
库存的“掌心雷”在几次关键的反冲锋和夜袭中,也起到了奇效。
火炮虽然质量不及清军,但部署得当,也给攻城的清军器械和人员造成了可观杀伤。
正是凭借这些火器和焦琏顽强的指挥,永州这座孤城才能在绝对劣势兵力下,硬生生扛住了孔有德数万大军的轮番猛攻和长期围困。
但焦琏知道,危机远未过去,反而更深重了。
人,越打越少。
精锐的老兵和敢战的新兵在快速消耗,补充上来的多是伤愈兵和征招的民壮,战斗力持续下降。
火器弹药,越用越少。
燧发枪的损耗、炸膛,火药的消耗,铅弹的匮乏,都已开始显现。
掌心雷也已用光。
焦琏收回目光,返回临时行辕。
锦衣卫这半个月时间已经查明永州城内那些切实违法的士绅豪强,以及相关所有证据。
今日便是处理这些豪强的日子。
他身为永州主将,必须出面坐镇。
半月的高压围城与内部清查并行,锦衣卫指挥佥事陆文渊等人已不再是初来时的隐秘状态。
他们脸上带着连日不眠的疲惫,眼神却锐利如初。
行辕正堂已被临时布置,不再是单纯的军事指挥部,更带上了几分法堂的森严。
焦琏端坐主位,两侧是军中主要将领和城中尚存、未涉案且较为可靠的耆老乡绅代表。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堂下跪着的几个人身上——正是周大富、钱广进、孙德、马定等主要涉案豪强及其核心管家、账房。
他们或被捆缚,或瘫软在地,面色灰败。
陆文渊站在一侧,面前长案上堆放着厚厚几摞卷宗、账册、地契,以及一些物证。
他先向焦琏抱拳行礼,然后转向众人,声音清晰而冰冷,开始一条条陈述罪状,并出示证据:
“罪民周大富,”陆文渊拿起一本账册。
“自湖广战事起,便与城内其他粮商勾结,操纵米价。
围城前一月,永州米价陡涨五倍,皆由此辈兴风作浪。此为其私下议价分账之记录。
城东寡妇刘王氏,因夫战殁,抚恤微薄,欲购米活子,被其伙计以陈米充好米,高价强卖,争执间,其子被推搡重伤,无钱医治而亡,刘王氏悬梁自尽。
此有刘王氏邻舍画押证词、其子验伤记录为凭。”
他放下账册,又拿起一沓地契:
“此外,周大富于城外强买强占民田四百余亩,多以债务相逼,或勾结胥吏篡改田册。去岁水灾,其名下佃户因欠租被逼死三人。此有苦主联名状、被篡改田册副本及原主供词。”
“罪民钱广进、孙德,”陆文渊指向另外两人。
…
“罪绅马定。”陆文渊语气更冷,拿起几封书信。
“致仕乡宦,不思为国分忧,反行鼠窃狗偷之事。其一,利用旧日官威,侵占学田百余亩,将本用于资助贫寒学子的租息尽入私囊,致使本州多名生员辍学。学政虽知,畏其势大,不敢言。此有学田册副本、辍学生员联名控诉为证。”
“其二,”他展开一封字迹潦草的信,“围城前,其密令家人,携金银细软及此信,欲贿赂守门千总出城。
信中不仅嘱托家人投奔其在北地之旧同年,更言‘永州必不可守,朝廷气数已尽’等大逆不道之言,动摇军心,其心可诛!此信被截获,人赃并获。守门千总已自首,供认不讳。”
陆文渊每说一条,便出示相应证据,或传唤相关证人,苦主邻舍、被胁迫的伙计、知情的胥吏等上堂简略陈述。
桩桩件件,触目惊心。
欺男霸女、逼死人命、侵占田产、囤积居奇、发国难财、动摇军心、甚至暗通款曲……
这些平日里衣冠楚楚、道貌岸然的“老爷们”,在战时卸下了伪装,露出了贪婪、冷酷甚至卖国求荣的丑恶嘴脸。
堂上将领听得怒发冲冠,有的已忍不住按住了刀柄。
那些被请来的耆老乡绅,起初或许对“抄家”心存疑虑甚至同情,此刻听着这些确凿的罪行,看着那些血泪证词,也纷纷摇头叹息,面露鄙夷。民心向背,在此刻清晰无比。
焦琏面沉如水,待陆文渊陈述完毕,他缓缓站起,目光如刀,扫过堂下跪着的几人。
“尔等食大明之禄,受百姓供养,国难当头,不思报效,反行此等禽兽不如、祸国殃民之举!
前线将士浴血舍命,尔等却在后方挖墙脚、喝兵血、逼死人命、囤积资敌!按《大明律》,战时如此重罪,该当如何?”
堂下一片死寂,只有那几个罪人粗重惊恐的喘息。
焦琏不再看他们,转向陆文渊及众人,朗声道:
“证据确凿,罪无可赦!本将奉陛下密旨,总督永州防务,有临机专断之权!
今判决如下:周大富、钱广进、孙黑炭、马德邦四人,罪大恶极,判剥皮实草,家产全部抄没充公!其余从犯,依律严惩!
所得钱粮物资,除部分抚恤受害百姓外,全部用于守城军需!”
“来人!拖出去,即刻于衙门前明正典刑!首级悬于城门示众,以儆效尤!抄没之家产,立即清点,登记造册,公示全城!”
“得令!”如狼似虎的亲兵上前,将瘫软如泥的几人拖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