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变蛟这辈子从没打过这么憋屈的仗。
两万精锐骑兵,像条被拴着脖子的猎犬,只能跟在三十里外,眼睁睁看着前方那支“溃军”扬起漫天尘土。他们已经追了整整六个时辰,从晨雾追到日头偏西,马匹的嘴边都挂起了白沫。
“将军!”副将策马上前,指着前方峡谷口隐约可见的旌旗,“贼军停下来了!步卒和辎重都在谷口列阵,只有骑兵进了老鸦峡探路!”
曹变蛟勒住战马,举起单筒望远镜。暮色中,他能看见那些青鸾军的士兵正慌乱地调整阵型,车辆横七竖八地堵在峡口,几个军官模样的人挥舞着马鞭,似乎在争执着什么。
“他们在犹豫。”曹变蛟的嘴角勾起一丝冷笑,“逃命的兔子到了悬崖边,也会刹住脚看看深浅。”
“督师有令,追而不击……”副将提醒道。
“本将知道。”曹变蛟放下望远镜,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但督师也说了——要试探。传令前军,压到十里距离,摆出合围阵型。弓弩手上弦,战鼓擂起来。”
“将军,这……”
“吓一吓他们。”曹变蛟抽出腰间的马刀,刀身在暮色中泛着寒光,“若是真逃,这一吓,他们必然仓皇入峡。若是诱敌……”
他望向那道如同巨兽张开大口的老鸦峡。两侧山崖高逾百丈,怪石嶙峋,暮色正从崖顶流淌下来,将整条峡谷染成铁青色。风从峡中穿过,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那埋伏的人,也该露头了。”
战鼓擂响,沉闷的鼓声在山谷间回荡。明军前阵三千骑兵开始加速,马蹄声如滚雷,朝着十里外的峡口压去。
峡口,刘虎正演着一生中最艰难的一场戏。
他站在一辆翻倒的辎重车上,扯着嗓子吼:“快!把车挪开!骑兵先过,步卒跟上!磨蹭什么?!”
下面一个扮作队官的亲兵扯着脖子回喊:“将军!峡里太暗了!探路的兄弟还没回报,万一有埋伏……”
“放屁!”刘虎一脚踹在车板上,木屑纷飞,“后面就是洪承畴的追兵!你想在这儿等死吗?!都给老子动起来!”
他跳下车,一把揪住一个正在整理火铳的士兵,压低声音:“装弹了没有?”
“空铳,按您吩咐。”士兵小声答。
“好。”刘虎松开手,转而朝着人群大喊,“火铳手!到前面列队!给后面的兄弟争取时间!”
两千火铳手稀稀拉拉地跑到阵前,开始装填——动作夸张而慌乱,不少人故意把火药洒了一地。刘虎看在眼里,心中暗赞:都是好兵,连演戏都这么真。
远处传来了滚雷般的马蹄声。
刘虎猛地转身,单筒望远镜里,明军的骑兵正黑压压地压过来,最前方的旗帜已经能看清——曹字大旗。
“来了。”他喃喃道,手心里全是汗。
副将策马冲到他身边,声音发紧:“将军,明军压到五里了!咱们……”
“按计划。”刘虎咬牙,“骑兵假装入峡,步卒继续在口子磨蹭。记住——要慌,但要慌得有章法。让明军觉得咱们是想跑,又怕峡里有诈。”
他翻身上马,朝着骑兵阵列奔去。八百骑兵已经列队完毕——这些都是精挑细选的老兵,每个人都知道自己是在演戏,但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真实的紧张。
因为戏演砸了,就是真死。
“弟兄们!”刘虎的马在阵前来回踱步,“一会儿我带头,咱们慢点进峡。进了峡口三百步就停,假装探路。明军若追进来,咱们就往后撤,引他们深入。明军若不动……”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咱们就退出来,继续在口子磨蹭。直到他们把主力都压上来为止。”
一个满脸刀疤的老骑兵啐了口唾沫:“将军,这活儿比真刀真枪还磨人。”
“磨人也得干。”刘虎握紧缰绳,“大帅和几万兄弟,都在等着咱们把这出戏唱完。”
他扬起马鞭,指向幽深的峡谷:“走!”
老鸦峡北侧,第二道山梁后。
沈正阳趴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单筒望远镜紧贴着右眼。暮色影响视线,但他依然能清晰地看见峡口的一切——刘虎的“溃军”正在“慌乱”地调整,而东面,曹变蛟的前军已经压到了肉眼可见的距离。
“大帅,”曾大牛匍匐着爬过来,声音压得极低,“曹变蛟的前锋三千骑,距离峡口还有四里。中军主力还在十里外。”
“再等等。”沈正阳没有放下望远镜,“等他前锋进峡,中军跟进到五里内。”
“刘虎他们……”曾大牛欲言又止。
“相信他。”沈正阳的声音很稳,“刘虎知道该怎么做。”
他移动望远镜,扫过自己布下的天罗地网。
峡谷北侧的山坡上,三十门改良过的虎蹲炮已经就位,炮口用树枝和草叶伪装。每门炮旁都蹲着四个炮手,火绳捏在手里,眼睛死死盯着下方的谷道。
炮阵后方,是两千火铳手,分成三列轮射阵型。此刻所有人都蹲在挖好的浅坑里,铳口朝下,防止走火。更远些的山坳里,还有三千长枪手和刀盾手——那是最后的肉搏防线。
整个伏击圈呈一个倒置的漏斗形状,峡口最宽处约八十丈,越往东越窄,到火炮阵地下方只有三十丈宽。曹变蛟的骑兵一旦进来,就会像水流进漏斗,越挤越密。
“葛鹏那边准备好了吗?”沈正阳问。
“按您的吩咐,三千精锐藏在南侧山脊后的林子里。”曾大牛答,“只等信号,就能切断明军退路。”
沈正阳点点头,终于放下望远镜。他转过头,看着曾大牛被暮色勾勒出的粗糙侧脸:“大牛,怕吗?”
曾大牛愣了一下,随后咧嘴笑了:“怕?俺就怕曹变蛟这龟孙子不敢进来!”
“他会进来的。”沈正阳重新望向峡谷,“曹变蛟这个人,勇猛有余,沉稳不足。洪承畴让他追而不击,本就是让他憋着火。现在看到‘溃军’在眼前犹豫,他忍不了多久。”
正说着,峡谷方向传来了动静。
刘虎的骑兵开始入峡了。
曹变蛟看见那些青鸾军骑兵小心翼翼进入峡谷时,最后一丝疑虑烟消云散。
“将军,贼军骑兵入峡了!”副将兴奋地喊道。
“看见了。”曹变蛟眯起眼睛,“但步卒和辎重还在口子磨蹭……传令前军,压到峡口一里处,弓弩手放箭驱赶!”
“将军,督师说……”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曹变蛟厉声打断,“战机稍纵即逝!贼军分明是怕峡中有险,又惧我军追击,这才首鼠两端!此时若不逼他们,等他们真探明了前路,全军入峡,追之晚矣!”
他猛地一挥手:“前军压上!中军跟进至三里处待命!后军保持距离,防备偷袭!”
命令层层传下。明军战鼓擂得更加急促,前军三千骑兵开始冲锋,马蹄声震得峡谷两侧碎石簌簌下落。弓弩手在骑兵掩护下冲到一箭之地,纷纷张弓搭箭。
峡口,青鸾军的“溃军”果然大乱。
“箭!放箭了!”
“快进峡!快啊!”
步卒们推搡着往峡谷里挤,辎重车被慌乱地掀翻,粮食、布匹洒了一地。火铳手们胡乱放了几枪——全是空铳,只有火药爆响,没有铅子射出。但这更印证了“溃军”的仓皇。
曹变蛟在望远镜里看得清清楚楚,他放声大笑:“果真是溃军!连火铳都来不及装弹!传令——全军压上!今日必全歼此股贼军!”
“将军!”王廷臣派来的监军急道,“督师再三叮嘱,要等确认无伏……”
“等什么等!”曹变蛟一鞭子抽在马臀上,战马人立而起,“贼军已入绝地,此时不击,更待何时?!你若怕死,留在后军便是!”
他再不理会监军,纵马向前:“儿郎们!建功立业,就在今日!随我杀贼!”
两万精锐骑兵,如同决堤的洪水,朝着老鸦峡口涌去。
北侧山梁上,沈正阳的呼吸微微急促。
望远镜里,明军的骑兵洪流已经涌进峡谷。最前面的三千骑已经深入峡中一里,中间的主力也过了峡口,只有后军还在口子外犹豫——那是王廷臣派来的监军率领的三千人,显然还在执行洪承畴“谨慎”的命令。
但已经够了。
“大帅,”曾大牛的声音因激动而发颤,“中军主力全部入峡了!”
沈正阳缓缓举起右手。
整个伏击阵地上,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炮手捏紧了火绳,火铳手的手指扣在扳机上,长枪手的掌心渗出汗水。
峡谷中,曹变蛟正纵马疾驰。他冲在最前面,已经能看见前方那些“溃逃”的青鸾军骑兵的背影。距离在拉近——三百步、两百步、一百五十步……
“贼子休走!”他厉声大喝,手中马刀高举。
就在这时。
“咻——啪!”
一支响箭从北侧山梁射出,在空中炸开一团红烟。
曹变蛟瞳孔骤然收缩。
下一瞬,整个世界变成了火海。
第一轮炮击来自三十门步兵炮。
这些经过改良的火炮装填了特制的霰弹——铁砂、碎瓷、生锈的钉子,所有能找来的锐器都被塞进炮膛。射击距离只有三十丈,几乎是贴着明军骑兵的头顶开火。
“轰——!!!”
三十声巨响几乎同时炸开,峡谷瞬间被硝烟吞没。冲在最前面的明军骑兵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人仰马翻。战马的嘶鸣声、士兵的惨叫声、铁器撕裂肉体的闷响,混杂成地狱般的交响。
曹变蛟的战马被一发霰弹扫中后腿,惨叫着栽倒。他反应极快,在马倒地前滚鞍而下,顺势躲到一块岩石后。透过硝烟的缝隙,他看见自己的亲兵队已经倒下一片——那些跟了他多年的老卒,此刻正躺在血泊中抽搐。
“埋伏……真有埋伏……”他喃喃道,嘴唇发抖。
但噩梦才刚刚开始。
炮声未落,火铳声接踵而至。
“第一列——放!”
“第二列——放!”
“第三列——放!”
两千支火铳分成三列轮射,铅弹如暴雨般倾泻而下。峡谷本就不宽,明军骑兵挤作一团,根本无处可躲。每一轮齐射都像镰刀割麦,成排的骑兵倒下。鲜血在谷底汇成溪流,顺着石缝流淌。
“撤!后队变前队,撤出去!”曹变蛟嘶声大吼。
但退路已经被堵死了。
葛鹏的三千精锐从南侧山脊后杀出,迅速切断了峡谷东口。滚木、礌石从两侧山坡推下,将谷口堵得严严实实。更致命的是,刚才那些“溃逃”的青鸾军骑兵——刘虎率领的八百骑——此刻已经调转马头,正从峡谷西口缓缓压来。
前后夹击,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曹变蛟背靠岩石,看着四周的惨状。他的两万精锐,此刻已伤亡过半。还活着的士兵在军官的嘶吼下试图结阵,但在狭窄的谷底,骑兵根本施展不开。不断有人中弹倒下,战马受惊四处狂奔,反而冲乱了自己的阵型。
“将军!”副将满脸是血地冲过来,“南面有处缓坡,或许能……”
话没说完,一支流矢正中他的咽喉。副将瞪大眼睛,缓缓倒地。
曹变蛟握刀的手在发抖。不是怕,是愤怒,是耻辱。他中了计,一个如此简单却如此致命的计。沈正阳用一支疑兵,就把他和两万精锐引入了死地。
“沈——正——阳——!”他仰天狂吼。
吼声被淹没在又一轮火铳齐射的爆响中。
沈正阳放下望远镜,硝烟太浓,已经看不清谷底的具体情况。但透过烟雾的间隙,能看见明军旗帜一面接一面倒下,能听见惨叫和哀嚎越来越弱。
“大帅,”曾大牛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该让长枪手下去了吧?火铳再打,铳管要过热了。”
“再等一轮。”沈正阳的声音很冷,“等明军彻底乱掉。”
他转向传令兵:“告诉葛鹏,守死东口,一个都不准放出去。告诉刘虎,从西口缓缓压迫,别急着冲锋,用弓箭和火铳慢慢磨。”
“那咱们的炮……”
“换实心弹,轰击明军中军旗鼓所在。”沈正阳顿了顿,“重点找曹变蛟的将旗。斩了旗,明军就真乱了。”
命令传下。炮声稍歇片刻,随即再次轰鸣——这次是实心铁弹,呼啸着砸进明军最密集的区域。一颗炮弹正好命中曹变蛟的将旗旗杆,碗口粗的木杆应声折断,绣着“曹”字的大旗缓缓倒下。
明军最后一点士气,随着这面旗帜一起崩塌了。
“逃啊!”
“将军死了!”
“让开!让老子出去!”
溃逃开始了。幸存的明军发了疯似的往东口冲,但葛鹏的防线如铜墙铁壁。长枪如林,刀光似雪,每一个冲上去的明军都被捅穿、砍倒。尸体越堆越高,几乎要堵住谷口。
曹变蛟被亲兵拖着往后撤。他的头盔不知何时掉了,头发散乱,脸上满是血污和硝烟。他还在吼,吼着“结阵”“反击”,但已经没人听他的了。兵败如山倒,两万精锐,此刻只剩不足五千残兵,还被挤压在峡谷中段不到两百丈的狭窄地带。
“将军!从北坡爬上去!”一个满脸稚气的小兵指着左侧山崖,“那边有缓坡,或许……”
曹变蛟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确实,北侧山崖有一处坡度稍缓,虽然陡峭,但或许能攀爬。
求生的本能压过了耻辱。他一咬牙:“能动的,跟我来!”
山坡上,沈正阳看到了这一幕。
“曹变蛟想爬山。”他站起身,“传令火铳手,对准北坡,自由射击。曾大牛——”
“末将在!”
“带你的人下去。”沈正阳拔出腰间的刀,“堵住坡脚。曹变蛟若真爬上来,我要活的。”
曾大牛咧嘴一笑:“得令!”
他转身冲下山梁,五百精锐刀斧手紧随其后。这些人都是曾大牛从榆林带出来的老兄弟,个个悍不畏死。他们从侧翼的隐蔽小道下到谷底,正好堵在北坡脚下。
此时,曹变蛟已经带着两百多亲兵爬到了半山腰。山坡太陡,马早就弃了,盔甲也卸了,每个人都手脚并用,抓着岩石和灌木往上攀。下面,青鸾军的火铳手开始仰射,铅弹咻咻地擦着身体飞过,不断有人中弹滚落。
“快!快爬!”曹变蛟嘶吼着,手指抠进石缝,指甲翻裂出血也不觉。
还剩五十步。
三十步。
十步。
就在他几乎要够到坡顶时,一柄开山斧猛地劈在他面前的岩石上,火星四溅。
曹变蛟抬头,看见一个铁塔般的壮汉站在坡顶,身后是密密麻麻的刀斧手。
“曹将军,”曾大牛扛着斧头,咧嘴笑道,“爬这么高,不累吗?”
曹变蛟脸色惨白。他回头看了看——身后只剩不到百人,而且都被困在陡坡上,进退两难。下面峡谷里,最后的抵抗正在被肃清,惨叫声越来越稀落。
完了。
全完了。
他缓缓松开抠着岩石的手,身体因脱力而微微发抖。但就在要放弃的那一刻,他看见了坡顶后方——沈正阳正站在那里,远远地望着他。
那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曹变蛟忽然笑了,笑得凄厉而疯狂。他重新抓紧岩石,用尽最后的力气向上攀去。
“来啊!”他朝着曾大牛嘶吼,“来取本将首级啊!”
曾大牛摇了摇头,举起右手。
五百刀斧手同时举起了手中的——不是刀斧,而是绳索。绳索前端系着铁钩,在暮色中泛着寒光。
“大帅要活的。”曾大牛说,“所以对不住了,曹将军。”
他猛地挥手。
数百根套索如群蛇出洞,朝着半山腰的明军飞去。
曹变蛟想躲,但陡坡之上无处可躲。铁钩扣住了他的肩膀、手臂、腰腹,绳索瞬间绷紧。他像一头落入陷阱的猛兽,被硬生生从山壁上拽了下来。
身体撞击岩石的剧痛中,他最后看见的,是彻底黑下来的天空,和天空中升起的第一颗星。
然后黑暗吞没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