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廿五,王家湾炼钢厂东侧那片原本堆废渣的空地,被一夜之间清理得干干净净。地面上用石灰撒出巨大的厂房轮廓线,几十根新伐的杉木梁柱已经竖起来,在晨光中像一片光秃秃的树林。
唐忠祥站在临时搭起的木台上,手里拿着铁皮喇叭,嗓子已经喊哑了:“一队!基础坑再挖深半尺!二队!梁柱榫卯对准了再敲!三队!去把昨天烧的砖搬过来!”
底下百十号工人分头忙碌。这是从全厂各车间抽调的精壮劳力,加上附近村庄动员的民兵,组成了这支突击建设队。工期——三十天。目标——建成一座能月产四十吨航空铝的专用车间。
“唐工!”一个年轻技术员跑过来,手里拿着刚画的草图,“电解槽的耐火砖不够!库存的镁砖只够砌两个槽子,第三个怎么办?”
唐忠祥抓了抓已经三天没洗的头发:“用土办法!内层用咱们新烧的高铝砖,外层包普通黏土砖,中间加石棉板隔热。虽然寿命短点,但撑过第一批生产没问题!”
“那轧制机呢?”又有人问,“两台轧辊机的大轴承,咱们现有的最大车床加工不了。”
“分段加工!”唐忠祥想都没想,“把轴承分成四瓣,分别车削,然后热装组合。精度可能会差点,但能用!”
这是林烽昨天开会时定下的原则:不追求完美,只追求能用、够用、尽快用。
工地上一片叮叮当当。木匠在赶制房架,瓦匠在砌墙,钳工在组装设备,电工在拉线。火电厂的老谭亲自带着人来安装变压器——新车间耗电大,得单独拉一条专线。
正月廿八,厂房主体封顶。没有瓦片,就用木板钉屋顶,上面铺油毡再压石板。虽然简陋,但能挡雨。
二月初二,三座电解槽的砖砌体完成。每座槽子长五米、宽两米、深一米五,里面要衬耐火材料,外面用钢箍加固。唐忠祥蹲在槽边,用手指敲着新砌的砖缝:“灰浆饱满度不够,重抹!”
二月初八,两台铝材轧制机的主机架吊装到位。这是用缴获的鬼子轧钢机改造的——把原来的钢轧辊换成更精密的铸钢辊,传动系统重新设计。李师傅带着钳工组连续干了三天三夜,才把那些复杂的齿轮箱装配好。
“试试空转!”唐忠祥下令。
电机启动,轧辊缓缓转动。开始还算平稳,但转速一高,整个机架就开始抖动,发出“哐啷哐啷”的响声。
“地脚螺栓没紧实!”老谭一眼看出问题,“混凝土基础还没完全凝固,压不住振动!”
“加斜撑!”唐忠祥立刻指挥工人在机架四周焊上粗钢管,“先对付着用,等基础凝固了再拆。”
二月初十,供电系统调试。合闸瞬间,整个车间的灯同时亮起,但不到三秒,灯光就开始忽明忽暗——变压器过载了。
“降压启动!”老谭满头大汗地操作配电盘,“先开一半负载,等电解槽预热后再加满!”
二月十五,所有设备安装完毕。车间里,三座电解槽像三条沉睡的金属巨蟒,两台轧制机像两座钢铁山峰,蜿蜒的管道和电缆像血脉和神经。虽然粗糙,但完整。
唐忠祥在车间里走了一圈,手指摸过冰冷的设备外壳。三十天,从一片空地到一座初具规模的铝材车间,这群人几乎没睡过整觉。
“明天试生产。”他哑着嗓子宣布。
---
二月十六,清晨。新落成的“航空铝量产车间”门口挂上了红布横幅,虽然布是旧的,字是用石灰水写的,但在晨光中依然醒目。
林烽、杨勇、荣克、彭家蒙等人都到了。没有鞭炮——怕动静太大引来鬼子飞机。只是简单地在车间门口摆了张桌子,上面放着一把从铁匠铺借来的大剪刀。
“剪彩只是个形式。”林烽拿起剪刀,看着围在周围的工人们,“重要的是从今天起,咱们瓦窑堡有了自己的航空铝生产线。这车间——”他指了指身后,“就是未来战机和坦克的‘筋骨工厂’!”
剪刀落下,红布断开。掌声响起,不热烈,但很扎实。
“开工!”唐忠祥一挥手。
工人们各就各位。电解槽开始预热,轧制机油泵启动,天车缓缓移动。第一车铝土矿倒入熔炼炉,炉火映红了每个人的脸。
荣克最紧张。他蹲在电解槽观察窗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里面翻腾的熔体。这一次不是试验,是正式生产,纯度必须稳定在99.5%以上。
四个小时后,第一炉铝液出炉。银白色的金属液顺着导流槽注入锭模,冷却成三块标准的铝锭。
取样、化验。唐忠祥亲自操作。当滴定管里的液体到达终点时,他盯着刻度,手有些抖。
“多少?”荣克凑过来。
“……99.55%。”唐忠祥长出一口气,“达标。”
第一块航空铝锭被送到轧制机。轧辊缓缓压下,铝锭在巨大的压力下延展、变薄,最终变成一张两米长、半米宽的铝板。虽然表面有些粗糙,但厚度均匀,没有裂纹。
“成功了!”不知谁先喊出来,随即整个车间都沸腾了。工人们互相拍打着肩膀,虽然脸上都是油污和汗水,但笑容真切。
林烽拿起那块还温热的铝板,对着光看。铝板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银白色光泽,像一片巨大的羽翼。
“这只是开始。”他转过身,对所有人说,“月产四十吨的目标,需要大家持续努力。原料供应、设备维护、工艺稳定……每一环都不能掉链子。”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因为每一公斤铝,都可能变成战机的一块蒙皮、坦克的一个零件,都可能早一天把鬼子赶出中国!”
掌声再次响起,这次热烈了许多。
唐忠祥走到林烽身边,低声说:“林主任,有个问题……咱们库存的冰晶石只够用半个月。替代品还没找到,如果断供……”
“正在想办法。”林烽望向东面,“地下党同志已经在接触天津的商人,看能不能通过走私渠道搞一些。另外,根据地内的地质队也在找萤石矿。”
正说着,通讯兵小刘匆匆跑进车间,递给林烽一份电报。林烽扫了一眼,眉头微皱。
电报很短,只有一行字:“娘子关矿区增兵,疑有异动。铝矿石运输暂停。”
他把电报折好,放进口袋,脸上表情不变:“继续生产。原料的事,我来解决。”
车间里,机器声轰鸣。第一块铝板被天车吊起,送往“双甲车间”。在那里,它将被切割、成型,变成“野马”战机的一块翼肋。
唐忠祥看着林烽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车间里忙碌的工人们。机器在转,炉火在烧,铝板一块块产出。
但原料的阴影,已经悄悄笼罩上来。
窗外,阳光正好。可远方的山路上,那支本该运来第二批铝矿石的车队,始终没有出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