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底的“双甲车间”东侧,空气里弥漫着铁锈、冷却液和汗水的混合气味。老周蹲在那台改造过的老镗床旁,眼睛死死盯着正缓缓旋转的炮管毛坯——那是一根用王家湾新炼的特种铬钼钢锻造的实心棒料,长五米二,粗得像棵小树。
“进刀量0.1毫米,转速每分钟30转。”老周声音嘶哑,对操作镗床的徒弟小陈说,“手要稳,心要静。这125毫米的口径,多削掉一丝,整根料就废了。”
小陈手心全是汗,握着进给手轮的手微微发抖。这台老镗床改造后虽然精度提升了不少,但加工滑膛炮管这种要求内壁光滑如镜的活儿,还是头一遭。之前加工线膛炮管,有膛线能掩盖微小瑕疵;可滑膛炮——内壁任何一点不平整,都可能让炮弹飞行失稳。
镗刀尖缓缓切入钢坯,发出低沉均匀的切削声。暗红色的铁屑卷曲着涌出,掉进下面的油槽里。老周弯腰捡起一片铁屑,对着灯光看:“铁屑颜色均匀,说明切削温度控制得好。继续。”
第一天,只镗进去半米。老周每半小时就要停车测量一次内径尺寸,用他自制的“光学比较仪”——其实就是个手电筒加块带刻度的毛玻璃。虽然土,但能看出内壁有没有锥度或波浪。
第二天晚上,问题来了。镗到两米深处时,内径突然大了0.03毫米。
“停!”老周喊得破了音。他钻进炮管——没错,直接钻进去,用身体当测量杆。五十六岁的老头,在狭窄的钢管里匍匐前进,用手电筒一寸寸照内壁。
“这里。”老周的声音在管子里嗡嗡回响,“有段材质不均匀,硬度偏高,镗刀跳了。”
解决办法简单粗暴:退刀,换更锋利的刀头,降低转速,重新走刀。这一段半米长的区域,足足镗了四个小时。
到了第四天,炮管内孔终于贯通。但这只是第一步——内壁粗糙得像砂纸,离“光滑如镜”差着十万八千里。
“上冷锻。”老周一挥手。
所谓冷锻,就是用一根头部带硬化钢球的长杆,硬生生从炮管内壁挤过去,利用巨大压力让金属表面塑性变形,变得致密光滑。这活儿纯靠人力——八个壮小伙,分两组推拉那根几十公斤重的锻杆。
“一、二、三——走!”老周喊着号子。
锻杆在炮管里艰难前进,发出“嘎吱嘎吱”让人牙酸的声音。每前进一米,就得停下来检查钢球磨损情况,更换新的。一根炮管要反复锻压三次,每次都要推拉十五个来回。
干到第七天,老周的双手已经磨得不成样子。手掌全是血泡,血泡破了结成茧,新茧又磨破。徒弟小陈看不下去,偷偷拿来一副手套:“师傅,您戴上点……”
“戴什么戴!”老周瞪眼,“手直接摸着杆子,才能感觉到里面的振动,知道哪段锻得实、哪段还虚。戴了手套,跟瞎子有啥区别?”
冷锻完,才是真正的精磨。这是最熬人的工序——用裹着不同粒度砂布的磨头,一遍遍在炮管内壁来回打磨。从粗砂到细砂,再到帆布抛光头,每一道都要磨几十个来回。
老周亲自操作最关键的细磨。他坐在炮管尾部的小凳上,双手握着一根连接磨头的长杆,匀速往复运动。眼睛不看,全凭手感:“这儿……有点涩,砂布换细一号的。这儿……光滑了,可以下一步。”
他一边磨,一边嘴里念叨:“比当年给我闺女磨梳妆镜还仔细……那镜子照不清楚顶多丑点,这炮管要是不光滑,打出去的炮弹乱飞,可是要命的!”
徒弟们想换他下来,老周不让:“你们手上没准头。这活儿,差一丝一毫都不行。”
第十天凌晨,当最后一遍帆布抛光完成时,老周从炮管里抽回磨杆,整个人瘫坐在地上,半天没起来。
“师傅!”小陈赶紧去扶。
老周摆摆手,慢慢爬起来,把手电筒伸进炮管。光束沿着五米多长的内壁滑过,反射出连续、均匀、明亮的光带,没有暗区,没有划痕。
“拿……拿内径规。”老周声音发颤。
精密测量做了整整一上午。内径千分尺沿着炮管轴向取二十个点测量,每个点测四个方向。数据一个个报出来:
“零点位,125.01毫米。”
“一米位,125.00毫米。”
“两米位,124.99毫米……”
最大偏差0.02毫米,圆柱度误差0.01毫米——完全达标,甚至超出预期。
老周用那双布满厚茧和老茧的手,轻轻抚过炮管冰凉光滑的内壁。手上的老茧刮过金属表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比姑娘的脸还光滑。”老周咧嘴笑了,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床,“不,比大姑娘的脸还光滑……我闺女要是有这皮肤,提亲的得踏破门槛。”
车间里爆发出一阵大笑,接着是掌声。连续十天,三班倒,终于啃下了这根硬骨头。
田方闻讯跑来,看见那根泛着冷光的炮管,眼睛都直了:“周师傅,您这是……神了!”
“神啥神。”老周把手在脏兮兮的工作服上擦了擦,“就是笨功夫,一点一点磨出来的。不过……”他顿了顿,“这炮管是成了,可你们那自动装弹机要是跟不上,白瞎我这好炮管。”
田方拍胸脯:“您放心!液压推弹器的模型已经做出来了,推弹时间压缩到1.2秒,正在改进可靠性!”
正说着,林烽也到了。他仔细查看了测量数据,又用手电筒照了照内壁,点点头:“辛苦周师傅了。这根炮管,是咱们125滑膛炮的零号样管。接下来……”
“接下来该试制配套的尾翼稳定弹了。”孙工接话,“弹体铸造模具正在做,就是尾翼的安装精度还没解决——要求四片尾翼的安装角度误差不能超过0.5度,咱们现有的夹具做不到。”
林烽正要说话,车间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唐忠祥气喘吁吁跑进来,脸色不太好看:“林主任,铝材车间……出问题了。”
“什么问题?”
“第三座电解槽的耐火衬里开裂了,铝液渗漏,整槽料报废。”唐忠祥声音低沉,“初步判断是温控不稳,热应力太大。而且……冰晶石只剩最后五斤了。”
车间里刚轻松起来的气氛,瞬间又凝重了。
老周还蹲在他的炮管旁,粗糙的手掌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内壁。炮管冰凉,但他的手掌滚烫——那是连续十天摩擦生出的热量,还没散尽。
窗外,天色阴沉,像要下雨。
而那根刚刚诞生的、完美光滑的炮管,静静躺在支架上,沉默地指向车间大门的方向。
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