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永年的青呢小轿,在几名衙役的护卫下,一路颠簸,来到了刘家圩。
村口依旧,那几个膀大腰圆的庄客仍在,见到知县轿子,虽收敛了些许气焰,却并无多少惶恐,只是不卑不亢地行礼。
吴永年没有下轿,只是掀开轿帘,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为首的管事:“本官亲至,要见刘文炳。”刘文炳乃是刘家当代家主,身上有个捐来的员外郎虚衔。
那管事脸色微变,没料到知县竟如此直接,犹豫了一下,还是躬身道:“请县尊稍候,容小人通禀。”
不多时,管事返回,态度恭敬了许多:“县尊老爷,我家老爷有请。”
轿子被引至刘家庄园。
这庄园粉墙黛瓦,庭院深深,气派非凡,远非寻常乡绅可比。在花厅内,吴永年见到了年约五旬、身着绸衫、面容富态的刘文炳。
“不知父母官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刘文炳笑容可掬,礼数周到,亲自奉茶。
吴永年没有碰那茶杯,开门见山:“刘员外,朝廷清丈田亩之令,想必已然知晓。前日县衙吏员前来,为何阻挠?”
刘文炳笑容不变,叹气道:“县尊明鉴,非是阻挠。实在是下面的人不懂事,怕惊扰了农时。再者,我刘家田产,历年税赋从未短缺,皆有鱼鳞册与完税凭证为据,何须再劳师动众?且这清丈一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若引得乡邻不安,反倒不美。”
这话绵里藏针,既暗示自家纳税无亏,不怕查,又以“乡邻不安”为借口,隐隐施加压力。
吴永年心知他是在狡辩,沉声道:“朝廷新政,旨在厘清天下田亩,使赋税公平,并非独独针对刘家。有无隐田匿户,清丈之后,自有公论。若刘家果真清白,又何惧丈量?至于乡邻,本官自会晓谕,凡守法之民,皆不必惊扰。”
刘文炳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语气依旧温和,却带上了几分强硬。
“县尊初来乍到,或许不知我泰和民情。这田亩之事,错综复杂,非一纸公文所能尽解。有些旧例,沿袭百年,关乎乡梓安宁。若强行变革,恐生事端。届时,下官虽有心维护县尊,只怕……力有不逮啊。”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了,暗示吴永年若一意孤行,可能在泰和县寸步难行,甚至引发民变。
吴永年心头火起,却强行压下。
他知道,在这深宅大院里,与这地头蛇硬碰,自己占不到便宜。
他站起身,目光锐利地盯着刘文炳。
“刘员外,本官奉的是朝廷旨意,行的是国法!泰和县,乃是大明之泰和,非一家一姓之泰和!清丈之事,势在必行!三日后,本官会亲自带人前来,若再有人阻挠,休怪本官以抗旨论处!”
说罢,不待刘文炳回应,拂袖而去。
回到县衙,吴永年心情沉重。他知道,三日之约,不过是虚张声势。刘家绝不会轻易就范。他需要破局之策。
苦思冥想间,他忽然想起一人——县学教谕周文渊。
周教谕是本地人,为人正直,在士林中颇有清望,且与刘家似有旧怨,其家族曾因田产之事与刘家有过讼争。
吴永年立刻微服前往县学拜访。周文渊听闻吴永年来意,沉吟良久,方才缓缓道:“县尊欲行清丈,触动刘家根本,其必然拼死抵抗。刘家之依仗,无非有三:一曰族大势大,爪牙遍布乡里;二曰朝中有人,可通上官;三曰掌控地方话语,可煽动民意。”
“请教谕指点迷津。”吴永年拱手道。
“欲破此局,需分而化之,借力打力。”
周文渊道,“刘家虽大,内部并非铁板一块。其族中亦有贫寒子弟,或受排挤旁支,对刘文炳独占利益早有不满。县尊或可从这些人入手,许以丈量后按实有田亩减其赋担(针对无地少地者),或承诺清丈后重新分配族田(针对受排挤者),或可分化其内部。”
“其次,刘家田产,并非全然隐匿。其有大量‘寄户田’、‘投献田’,即将田产寄于有功名可免税的族人或姻亲名下,或由无地佃户‘投献’田产以求庇护,实则仍由刘家控制。此乃清丈关键,若能找到确凿证据,撬开几个关键佃户或小地主之口,便可撕开缺口。”
“最后,”周文渊压低声音,“县尊需速将此地情状,特别是刘家可能串联其他士绅、阻挠新政之迹象,密报知府衙门,乃至……直达天听。唯有借上官之威,朝廷之势,方能压制其气焰。”
吴永年闻言,茅塞顿开。他立刻依计而行。一方面,暗中派人接触刘氏族人中那些不得志者;另一方面,派可靠胥吏,秘密寻访那些可能知晓刘家“寄户田”内情的佃户或小地主。
同时,他亲自撰写密信,将刘家阻挠清丈、隐含威胁之事,以及泰和县可能存在的普遍性问题,详细陈述,派人火速送往吉安府,并另抄一份副本,通过特殊渠道,直送通政司。
做完这一切,吴永年独坐书房,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他知道,自己已经点燃了导火索。
接下来,要么炸开顽石,开辟新路;要么,就可能被这顽石的反噬之力,碾得粉身碎骨。
皇权与绅权的较量,在这小小的泰和县,进入了短兵相接的阶段。而无数双眼睛,正注视着这里,等待着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