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永年的密信,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吉安府衙和更上层的权力圈层中,激起了层层涟漪。
吉安知府张汝贤,一位浸淫官场多年的老吏,接到密信后,并未立即表态。
他捻着胡须,在书房内踱步良久。
吴永年所奏,直指地方积弊核心,若能借此东风,或可成就一番政绩。
但刘家……乃至其背后可能牵连的更多地方势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更重要的是,他隐约听闻,那位在南昌府的宁王殿下,近年来对地方事务“关切”日增,而刘家似乎与宁王府的某些属官有过往来。
“这个吴永年,还是太年轻气盛啊……”
张汝贤轻叹一声。
他提笔回了一封措辞含糊的公文,既肯定了清丈田亩的重要性,要求吴永年“稳妥办理,勿激民变”,又暗示“地方安宁为重,遇有难处,可详加斟酌,徐徐图之”,并只字未提对刘家的具体支持。
这等于将皮球又轻轻踢了回去,既不得罪推行新政的朝廷,也不愿轻易卷入地方豪强的泥潭。
然而,吴永年通过特殊渠道直送通政司的密信副本,却以更快的速度,摆在了西苑精舍朱厚照的御案之上。
一同呈上的,还有石文义附上的简短情报,点明泰和县刘家与江西宁王府长史司一名属官有姻亲关系,且宁王近年来在南昌广蓄田产、结交江湖人士,其动向“颇堪玩味”。
朱厚照看着这两份文书,眼神骤然锐利。
他推行新政,最忌惮的便是这种“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以及地方势力与宗藩可能的勾连。
吴永年一个七品知县,敢于直面地方豪强,其勇气可嘉,但其处境之险恶,亦可想而知。
“传杨廷和、石文义。”朱厚照声音低沉。
片刻后,两人奉召而至。
朱厚照将吴永年的密信和石文义的情报示之。
杨廷和看完,眉头紧锁:“陛下,清丈田亩,触及根本,地方阻力之大,意料之中。然刘家之事,竟隐约牵扯宁藩……此事需慎之又慎。宁王乃陛下叔父,镇守江西,若无确凿证据,轻易动之,恐惊扰宗室,引发朝野非议。”
石文义则道:“陛下,吴知县处境危殆。刘家既敢威胁知县,其嚣张可见一斑。若朝廷不为吴知县撑腰,则清丈之令,在江西乃至更多地方,恐成一纸空文。且宁王府动向,锦衣卫已留意多时,其虽无明面悖逆之举,然广纳亡命、私蓄甲兵、结交官员,确有不臣之嫌。此次或可借清丈之事,稍加试探,观其反应。”
朱厚照沉吟不语。
他深知,宁王朱宸濠素有野心,在正德朝时期确实发动了叛乱,但是具体时间线有点记不清楚了。
如今虽时间略有提前,但其野心恐怕早已滋生。
改革内部,必然会搅动这些潜在的危机。
“吴永年不能倒。”
朱厚照最终决断。
“他不仅是清丈的先锋,更是朝廷威严在基层的象征。石文义,着你选派精干人手,秘密前往泰和,一则保护吴永年安全,二则协助其搜集刘家及可能关联势力的罪证,尤其是土地隐匿、勾结胥吏、以及……与宁藩往来的实证!记住,要秘密进行,非到万不得已,不得暴露身份。”
“臣遵旨!”石文义领命。
“杨先生,”朱厚照又看向杨廷和,“以内阁名义,给江西布政使司去一道措辞严厉的廷寄,申明清丈田亩乃国策,凡有阻挠、懈怠、乃至威胁朝廷命官者,无论涉及何人,严惩不贷!为吴永年站台,但暂不点明宁王之事。”
“老臣明白。”
杨廷和躬身。
他知道,这是皇帝在投石问路,既要推进改革,也要敲山震虎。
就在朝廷暗中布局的同时,泰和县内的局势也在发酵。
吴永年采纳了周教谕的建议,暗中接触刘氏内部不得志者和知晓内情的佃户,果然有所收获。
一名刘家远支子弟,因常年受嫡系排挤,提供了几处刘家利用族人名头隐匿田产的关键线索;一名曾被刘家强行“投献”田产的小地主,在吴永年承诺保障其产权后,也松口愿意作证。
然而,刘文炳也非坐以待毙。
他一方面动用关系,向府城、省城乃至京中的故旧写信,渲染吴永年“酷吏扰民”、“破坏乡梓”,另一方面,则开始串联县内其他几家大户,准备联合向县衙施压。更有风声隐约传出,刘家已派人携带重礼,前往南昌……
吴永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来自地方的明枪暗箭,来自上官的暧昧态度,都让他举步维艰。
但他手中也握有了初步的证据,以及……一份来自京城、经由特殊渠道送达的、盖有通政司密印的简短回执,上面只有四个字:“朕已知之,放手去做。”
这简短的四个字,如同定海神针,让吴永年心中大定。他知道,自己并非孤军奋战。
泰和县,这个赣江畔的小城,已然成为了帝国改革与守旧势力、中央皇权与地方宗族,乃至可能牵扯的藩王激烈博弈的前沿阵地。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