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夏初,江西,吉安府,泰和县。
知县吴永年捏着手中那份由府衙转来的、加盖了户部大印的公文,只觉得薄薄的几页纸重逾千钧。
公文内容清晰明确:
奉旨推行“清丈田亩、核定税赋”新策,旨在厘清隐田、匿户,使赋税公平,充实国库。
要求各县即刻组织人手,重新丈量境内所有田土,依新定《鱼鳞图册》格式登记造册,限期半年完成。
这本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吴永年初读时甚至有些振奋。
他在泰和县任职三年,深知地方积弊。
豪强士绅勾结胥吏,隐匿田产,将税赋转嫁于小民,致使“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的现象比比皆是。
若能借此新政,一扫沉疴,无疑是莫大的政绩。
然而,当他将县丞、主簿以及户房、刑房几位关键胥吏召至二堂,商议推行之策时,感受到的却是一片诡异的沉默和隐含的抵触。
“县尊,”县丞,一位在泰和盘踞多年的老吏,捋着胡须,慢悠悠地开口,“清丈田亩,事关重大,牵涉甚广。县内刘氏、张氏等大族,田产众多,关系盘根错节,且其中多有子弟在朝为官或已有功名在身……若贸然行事,恐生事端啊。”
户房的书吏更是面露难色:“老爷,非是小的们推诿。只是这丈量田亩,需要大量熟悉地方、通晓算法的弓手、书手。如今县衙钱粮拮据,恐怕难以支应如此多人的工食钱。再者,乡间民情复杂,那些庄头、甲首,未必肯尽心配合……”
吴永年听着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心中冰凉。
他何尝不知这些胥吏背后,或多或少都与地方豪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清丈田亩,等于直接断了他们的财路和依仗,他们岂会真心配合?所谓的“钱粮拮据”、“民情复杂”,不过是推脱的借口。
但他不能退缩。
朝廷考成法日益严厉,此项清丈工作更是重中之重,若不能按期完成,他这项戴乌纱恐怕都保不住。
“钱粮之事,本官自会向上峰请示,设法筹措。”
吴永年沉声道,“人手方面,可在本县生员、童生中招募些许通晓文墨、算法者临时充任,给予些许补贴。至于地方配合……”
他目光扫过众人,语气加重,“此乃朝廷明令,陛下钦定之国策!凡有阻挠、懈怠者,无论身份,一律按律究治!尔等需将此言,明白晓谕各乡里正、甲首!”
他将任务强行分派下去,但心中并无把握。
他知道,真正的较量,在县衙之外,在那片广袤的、皇权影响力相对薄弱的乡村田野。
几日后的清晨,由县衙一名户房贴书(低级吏员)带领,几名临时招募的、面带青涩的生员和两名老迈弓手组成的丈量小队,来到了城西二十里的刘家圩。
刘家是泰和县数一数二的大族,族中不仅田产广阔,更出了几位举人、秀才,与府城、省城的官员都颇有往来。
小队刚到村口,就被几个膀大腰圆、身着短褂的庄客拦住了去路。
“几位差爷,来我们刘家圩有何贵干?”为首一名管事模样的中年人,皮笑肉不笑地问道。
领队的贴书显然有些畏惧,硬着头皮出示了县衙的公文:“奉县尊老爷之命,清丈田亩,还请行个方便。”
那管事接过公文,随意瞥了一眼,便递还回去,语气淡漠。
“清丈田亩?我们刘家的田契、鱼鳞册上登记得明明白白,何须再量?况且,眼下正是农忙时节,惊扰了庄稼,这损失谁来承担?几位还是请回吧,待我禀明家主,再行定夺。”
话语客气,态度却强硬。几名年轻生员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老弓手则耷拉着眼皮,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贴书还想争辩,那管事身后几名庄客便往前逼近一步,眼神不善。丈量小队势单力薄,最终只得悻悻而回。
消息传回县衙,吴永年勃然大怒,却又感到一阵无力。
他可以申饬胥吏,却难以直接将手伸到乡村,去对付那些盘根错节的地方势力。
他知道,刘家这是在试探,也是在给他这个新知县下马威。
若他不能迅速打开局面,其他观望的豪强便会群起效仿,这清丈工作将寸步难行。
“备轿!”
吴永年猛地站起身,“本官要亲自去一趟刘家圩!”
他决定亲自去碰一碰这颗硬钉子。这不仅是为了推行新政,更是为了确立他作为一县之主的权威。
然而,他也明白,仅凭他一个七品知县,想要撼动刘家这样的地头蛇,谈何容易?
他需要借助更大的力量,或者,找到合适的突破口。
泰和县的风雨,只是帝国庞大疆域内,无数个正在经历新政阵痛的基层缩影之一。
朝廷的意志,在通往乡村的最后一里路上,正遭遇着无形的、却又无比坚韧的阻滞。
皇权与绅权,国法与乡约,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展开了新一轮的博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