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城的春日,已颇有几分初夏的燥热。
然而,比天气更炽热的,是珠江两岸蓬勃涌动的商机与活力。
潘家这棵大树的倾倒,仿佛移开了压在岭南商界头顶的一块巨石,阳光雨露得以洒向更广阔的天地。
市舶司衙门前,等候办理“特许勘合”的商队排成了长龙,各种口音的官话、闽语、粤语乃至些许生硬的南洋土语交织在一起,喧闹中透着一种欣欣向荣的生机。
王良推行的新章程,如同一套清晰的游戏规则,让所有参与者都看到了公平竞争和获利的机会。
以往被少数牙行豪绅垄断的暴利,如今化作了更广泛商人群体的合理利润,以及源源不断流入市舶司银库的税收。
王瑾拿着一份最新的税收汇总,快步走入后堂,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喜色。
“叔父,上月市舶税收已统计完毕,除去各项开支,净入库白银比去岁同期,增长了五成有余!这还仅是开始,据各码头报备,本月预计到港的南洋商船数量,将比上月再增三成!”
王良接过报表,仔细审阅着上面的数字,古井无波的脸上也微微露出一丝笑意。
这不仅仅是银钱的增长,更是新政成功的明证。
它证明了,只要清除腐败,建立公平的秩序,释放民间活力,就能创造出远超预期的财富。
“很好。”
王良放下报表,吩咐道。
“按陛下旨意,将七成税款划入市舶司专项账户,优先用于港口扩建与水道疏浚。另外,招募护航水手、购置护航船只之事,需加快进行。商路越旺,安全越显重要。”
“侄儿已着手在办。”
王瑾应道。
“另外,按察使司那边传来消息,潘家部分田产、商铺的首次‘招标发卖’颇为顺利,竞标者踊跃,成交价甚至超出了预期。不少原本持观望态度的本地士绅,见有利可图,也开始主动接触市舶司,询问参与海贸之事。”
王良点了点头。
看来资本的嗅觉是最灵敏的。
当旧的垄断被打破,新的、更广阔的财富之门打开时,曾经的抵触和恐惧,很快就会被逐利的本能所取代。
这正是他所希望看到的——不是依靠强力压制,而是通过建立更优越的规则,将更多的人,甚至是曾经的潜在对手,吸纳到新秩序的构建中来。
他走出衙门,信步来到码头。
眼前景象与数月前已大不相同。
昔日潘家及其附庸独占的优质泊位,如今插满了不同商号的旗帜。
力夫们喊着整齐的号子,将一箱箱精美的瓷器和绚丽的丝绸装上高大的海船,又从船上卸下堆积如山的香料、胡椒、象牙和珍贵的木材。空气中弥漫着各种货物混合的奇异气味,以及金银流动的喧嚣。
一位相识的闽商见到王良,连忙上前行礼,脸上堆满了笑容。
“王大人(王良不太喜欢别人叫他内监职务),托您的福,这海上的路子总算是通畅了!小的刚走了一趟旧港,回来的船都快装不下了!这日子,有奔头!”
王良微微颔首,勉励了几句。
他看到不少面孔陌生的商人,正拿着市舶司颁发的章程文书,仔细核对着货物清单,与胥吏办理手续,虽然忙碌,眼神中却充满了希望。
岭南之地,商业底蕴深厚。一旦扫除了人为的障碍,其爆发出的能量是惊人的。
广州,正以其惊人的速度,恢复并超越着它作为帝国南大门、海上丝绸之路重要枢纽的昔日荣光。
然而,王良并未被眼前的繁荣冲昏头脑。
他深知,树欲静而风不止。潘家虽倒,但其盘根错节的关系网未必彻底清除,新的利益格局下,也可能滋生新的问题。
而且,南海之上,西夷舰影幢幢,终究是隐患。
回到衙门,他提笔给皇帝写了一份奏报,详细陈述了广州市舶新法推行以来的成效,也坦诚地提到了面临的潜在挑战,尤其是海防安全的隐忧,并再次恳请朝廷加速水师建设,以保障这来之不易的海贸成果。
写罢奏章,他走到窗前,望着窗外奔腾不息的珠江。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商业的活水能滋养帝国,也需要坚固的堤坝来引导和护卫。
他在这里劈波斩浪,打开了局面,而接下来,如何守住这硕果,并将其推向更广阔的海洋,则需要朝廷,需要那位远在京城的年轻皇帝,做出更长远的谋划。
岭南的枝头,已是硕果初显。
但要使其真正根深叶茂,荫蔽四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