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港的喧嚣掩盖不了暗处的波涛。市舶司后衙一间僻静的厢房内,烛火被灯笼罩着,只透出昏黄的光晕。
锦衣卫派驻月港的百户韩冲,正对着桌上几份看似杂乱的文书凝神思索。
这些并非官方邸报,而是手下番子从市井间收集来的零碎信息——酒肆闲谈的记录、码头力夫的见闻、乃至某些与西夷有过接触的商人酒后吐露的只言片语。
其中一份记录引起了他的注意。
一个经常往来吕宋的闽商提及,西班牙人似乎在吕宋群岛的某个偏僻海湾(名称含糊,只知土人称为“宿务”之地)建立了一个小型据点,不仅修缮房屋,还开始种植一种名为“甘薯”的作物,并试图用带来的货物与当地土着交换黄金。
更值得注意的是,番子回报,有懂些番语的渔民听到西班牙水手抱怨,说他们的国王正在与另一个叫做“尼德兰”的地方打仗,似乎急需金银。
另一份来自监视“圣洛伦索”号水手上岸活动的报告则显示,这些西班牙人对大明官员的品级、军队的布防、乃至火炮的形制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兴趣。
他们曾多次试图靠近水师驻地的外围,都被巡逻兵士客气而坚决地拦回。
韩冲将这些碎片与顾云卿从南洋送回的、关于西班牙人秘密测绘海岸线的情报相互印证,眉头越皱越紧。
他铺开一张粗糙的东南沿海草图,在上面标注了几个点:月港、西班牙人活动的吕宋大致方位、以及番子报告中提及的、西班牙勘测船曾异常靠近的几处海岸。
“据点为基,测绘为眼,打探军情为用……彼辈所图,绝非区区贸易。”
韩冲低声自语。
他虽无法像皇帝或朝中重臣那样通观全局,但凭借锦衣卫的职业本能,他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这些西夷,行事风格与以往接触过的任何海上势力都不同,更加系统,更具耐心,也……更具侵略性。
他迅速将这些情报和自己的分析,用密语写成简报,准备通过特殊渠道发往京师的镇抚司。
在报告中,他特别强调了西班牙人对军事信息的兴趣,以及其在吕宋建立据点的行为,认为这可能是其试图在靠近大明的海域取得立足点的信号。
同时,他也如实禀报了关于西班牙国内情势的模糊传闻,承认信息有限,真伪难辨。
“……彼辈船坚炮利,远涉重洋而来,非为游历。观其行止,建据点如楔入,绘海图如磨刀,探军情如窥隙。虽其国内情势不明,与葡萄牙之关系亦似敌非友,然其对我朝之潜在威胁,恐在满剌加之佛郎机之上。因其如新生之狼,无所顾忌,而我朝对其知之甚少……”
就在韩冲的密报发出后不久,月港市舶司也收到了一封来自福建某地官府的例行公文,提及有渔民报告,在靠近澎湖以东的海域,发现不明大船游弋,形制与佛郎机船略有不同,未悬挂任何已知旗帜。当地卫所已加派哨船巡视云云。
这封普通的公文被按流程归档,并未引起太多注意。只有韩冲得知后,默默地将此事与西班牙人的活动联系起来,在内心的地图上又添上了一笔。
信息如同溪流,从不同的源头,带着泥沙和碎片,缓缓汇入帝国的情报中枢。
在京师,石文义面对着来自月港、南洋、乃至东南沿海各卫所的零散报告,试图拼凑出完整的图像。
他看到了西班牙人的活跃,看到了其与葡萄牙人的差异,也看到了潜在的风险。但他同样清楚,目前掌握的,依然是管中窥豹。
“知其行,难知其心;观其表,难测其里。”
石文义对前来汇报的佥事沉声道,“告诉下面的人,对西夷,尤其是这新来的西班牙,监视不能放松,但亦不可打草惊蛇。重点查明:其一,其在吕宋据点之规模与意图;其二,其与葡萄牙人有无暗中勾结之可能;其三,其国内局势,究竟如何。”
他需要更多、更确凿的情报,才能为朝廷的决策提供坚实的依据。
在这之前,锦衣卫能做的,就是如同最耐心的猎手,继续潜伏,仔细观察,将每一根看似无关的蛛丝马迹,小心翼翼地编织进那张巨大的罗网之中。
而对远在月港的阿尔瓦罗船长而言,他同样感觉到一种无形的束缚。
明国人似乎对一切都保持着距离,他们的港口开放却又戒备森严,他们的官员礼貌却又难以接近,他们的民间充满活力却又守口如瓶。
他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带回来的多是些浮于表面的见闻,对于这个帝国的核心机密,依然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
两种文明,两个世界,在彼此试探的迷雾中,谨慎地前行。
一方凭借着体量与制度的惯性,另一方则依靠着技术的好奇与殖民的冲动,都在努力看清对方的真实面貌,为未来不可避免的、更深层次的碰撞,做着各自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