迭戈副官乘坐的小艇离开月港码头,朝着外海那艘西班牙大帆船驶去。
他站在船头,任由略带咸腥的海风吹拂面颊,眉头却微微锁紧。方才与那位大明总督文贵的会面,看似平和,实则让他心中充满了困惑与挫败。
他回想起阿尔瓦罗船长出发前的叮嘱:“明帝国,一个传说中的巨大国度,据说拥有无尽的财富和丝绸。但我们对它的了解,仅限于一些模糊的商人传言和过时的马可波罗游记。他们似乎有一个皇帝,但政府如何运作?军队如何?他们对我们,对这个世界知道多少?这一切都是谜。你的任务,迭戈,就是去解开这些谜团的第一步。”
然而,这第一步就走得如此艰难。
那位文总督,态度温和有礼,言辞却滴水不漏,如同穿着一身无形的铠甲。
他试图谈论贸易,对方只给予最标准的官方回应;他试探性地提出联合对付葡萄牙人——那些在欧洲和海上都与西班牙为敌的宿敌——却被对方轻描淡写地以“内部事务”为由挡了回来。
“他们似乎并不畏惧我们,甚至……并不十分在意我们?”
迭戈喃喃自语。
这与他在美洲、在印度洋沿岸遇到的土着首领或小国君主截然不同。
那些地方的人,要么对西班牙的舰炮充满恐惧,要么对带来的商品表现出极大的热情。
而在这里,他感受到的是一种深沉的、源自悠久历史和庞大体量的自信与……疏离。
他们似乎有一套自成体系、运行已久的规则,外来者只能选择遵守,而难以改变。
回到“圣洛伦索”号帆船上,迭戈立即向阿尔瓦罗船长汇报了会面经过。
阿尔瓦罗船长是一位经验丰富且谨慎的航海家,他听着副官的描述,手指轻轻敲击着铺在桌上的、绘制粗糙且充满空白区域的远东海图。
“不意外,迭戈。”
阿尔瓦罗声音低沉,“一个能建造如此宏伟港口、管理如此繁多船只的帝国,绝不会是愚昧无知的野蛮人。他们对我们的提议不感兴趣,或许是因为他们自信有能力处理自己的问题,或许……是他们根本还不了解我们,以及我们所能带来的真正威胁与机遇。”
他指了指海图上大明帝国那一片巨大的、标注着“cathay”(契丹,欧洲对中国的古称)的陆地轮廓:“我们对这里的了解太少了。他们的皇帝是谁?性格如何?他们的军队使用什么武器?他们的官员是如何任命的?那些在海上与我们周旋的战舰,是他们全部的力量吗?我们一无所知。”
“那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船长?”迭戈问道,“继续请求贸易?”
“贸易是唯一可能打开局面的钥匙。”
阿尔瓦罗肯定道,“但方式需要调整。既然官方渠道如此谨慎,或许我们可以从民间入手。我注意到,港口有很多商船,来自不同的地方。找到那些愿意与我们交易的商人,哪怕是小规模的,用白银,用他们喜欢的东西。通过他们,我们才能慢慢了解这个帝国的内部,了解他们的需求,他们的弱点。”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光:“同时,我们的探索不能停止。继续向北,沿着海岸线绘制更精确的海图,寻找可能的不设防港口,或者……他们海上力量的薄弱环节。记住,国王陛下和国内的那些大人物,要的不是一次友好的访问,而是实实在在的贸易据点,乃至……像在美洲和印度那样,为上帝和国王赢得新的领土和臣民。只是,这个帝国看起来,比我们之前遇到的任何对手都要庞大和……神秘。”
就在阿尔瓦罗与迭戈在“圣洛伦索”号上商讨对策的同时,月港总督府内,文贵也将与西班牙人接触的详细经过,以及自己的分析,写成了密奏,用快船送往京城。
他在奏报中着重描述了西班牙人的试探意图,以及其与葡萄牙人存在矛盾的可能性,并再次强调了对西夷需“持重观察,稳妥应对”的策略。
而在月港市井之间,关于“新红毛夷”到来的消息,也如同插上了翅膀,在茶楼酒肆间流传。
商人们议论着西班牙人带来的新奇货物,尤其是那亮闪闪的白银,也猜测着他们与占据满剌加的“旧佛郎机”有何不同。
有胆大的商人,已经开始琢磨,是否能有门路,与这些新来的西夷做上些生意。
信息的传递,在官方渠道与民间网络中以不同的速度和质量流淌着。
西班牙人试图透过重重迷雾,窥探这个古老帝国的虚实;而大明,则凭借其固有的体系和庞大的体量,对外来者保持着一种审慎的观察与固有的节奏。
这初次正式接触所带来的涟漪,正在缓慢地扩散,影响着双方未来的判断与决策。远洋的迷雾,才刚刚被揭开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