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月港，海风已带上了些许暖意，吹拂着港口内林立的桅杆和日益增多的各色旗帜。
码头比去岁更加繁忙，装货卸货的号子声、商贩的叫卖声、以及不同口音的交谈声混杂在一起，奏响了一曲充满活力的贸易交响。
然而，在这片繁荣之下，一股潜流正悄然涌动。
这一日，一艘形制奇特、悬挂着红白相间盾徽旗帜的西班牙大帆船，在几艘明军水师战船的“陪同”下，缓缓驶入了月港的外港。
它并未像寻常商船那样直接靠上商用码头，而是在指定的泊位下锚。
这艘船的体型比葡萄牙人的卡拉克战舰略显修长，船首楼更高，侧舷的炮窗数量也毫不逊色，引得码头上的民众和商贾纷纷驻足观望，议论纷纷。
“看！那就是新来的‘红毛夷’的船？”
“听说叫西班牙，跟占着满剌加的那些佛郎机不是一伙的？”
“啧啧，这船看着也挺唬人啊……”
船刚停稳，一名身着笔挺军服、腰佩细剑，留着两撇精心打理过的小胡子的西班牙军官，便在通译的陪同下，乘小艇登岸。
他自称是西班牙探索舰队指挥官阿尔瓦罗船长的副官，迭戈·德·托雷斯，奉船长之命，前来拜会大明帝国月港总督文贵大人，并呈上船长亲笔书信。
消息迅速传到总督府。
文贵闻报，眉头微蹙。
西班牙人如此正式地派遣军官登门，而非通过民间商人先行试探，其意图耐人寻味。
他沉吟片刻，吩咐道：“以礼相待，引至偏厅等候。去请赵参将过来一趟。”
偏厅内，迭戈副官举止彬彬有礼，但那双蓝色的眼眸中，却难掩一丝属于殖民者的骄傲与审视。
他好奇地打量着这间充满东方韵味的厅堂，以及厅外隐约可见的、秩序井然的港口景象。
不久，文贵身着常服，在赵大勇一身戎装，按刀而立，目光锐利的陪同下步入偏厅。
双方见礼，通译在一旁紧张地工作着。
“尊敬的文总督阁下，”迭戈副官操着生硬的、由通译转述的官话，“我，迭戈·德·托雷斯，谨代表西班牙王国探索舰队指挥官阿尔瓦罗船长，向您致以诚挚的问候。我们远涉重洋而来，对贵国灿烂的文化和繁荣的贸易深感钦佩。”
文贵面色平静，微微颔首：“贵使远来辛苦。阿尔瓦罗船长派阁下前来，不知有何见教？”
迭戈从怀中取出一封用火漆封口的信函，双手呈上：“这是阿尔瓦罗船长致总督阁下的亲笔信。船长希望能与贵国建立友好的贸易关系。我们拥有来自新大陆和新航路的众多特产，如白银、可可、烟草，以及精美的欧洲工艺品，希望能与贵国的丝绸、瓷器、茶叶进行交换。”
文贵接过信函，并未立即拆阅，只是放在手边，淡然道：“我大明皇帝陛下怀柔远人，向来鼓励合法、公平之贸易。月港即为此而设。贵国商船若愿遵守我朝律法、市舶章程，依法纳税，不携违禁之物，自然可与我国商民贸易。”
迭戈副官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文贵的回答滴水不漏，完全是官方辞令。
他顿了顿，决定抛出一些更具试探性的内容：“总督阁下，我们了解到，盘踞在满剌加的葡萄牙人，时常骚扰贵国的商船，破坏海上贸易。他们是我们西班牙王国的敌人，也是文明世界的麻烦。不知贵国是否有意……与我们携手，共同对付这些贪婪而无信的葡萄牙人？我们强大的舰队，很愿意为维护这片海域的和平与秩序贡献力量。”
此言一出，侍立一旁的赵大勇眼神骤然锐利如鹰隼，手不自觉地按在了刀柄上。
文贵却只是端起茶杯，轻轻拨了拨浮沫，语气依旧平淡：“维护海疆安宁，乃我大明水师职责所在，不劳贵国费心。至于葡萄牙人……只要他们不触犯我朝底线，我朝亦愿与之相安无事。国与国之间，还是应以和为贵。”
他巧妙地将西班牙人联合对付葡萄牙的提议挡了回去，同时暗示大明有能力处理自己的事务，并不需要外力介入。
迭戈副官碰了个软钉子，脸上笑容不变，心中却是一沉。
他意识到，眼前这位大明总督，远非易与之辈，态度温和，立场却极其坚定。
又交谈片刻，大多是些无关痛痒的客套话，迭戈副官见探不出更多口风，便识趣地起身告辞。
送走西班牙人，文贵这才拆开那封信。
阿尔瓦罗船长的信写得颇为客气，重申了贸易的愿望，并隐晦地提及了合作对抗葡萄牙的可能性，但用词比迭戈的口头试探要谨慎得多。
“赵参将，你怎么看？”
文贵将信递给赵大勇。
赵大勇快速浏览一遍，冷哼一声：“黄鼠狼给鸡拜年！说是贸易，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拿我们当枪使，对付葡萄牙人，他们好坐收渔利！”
文贵点了点头：“其所图者，无非是打破葡萄牙对香料贸易的垄断，并在我大明这里打开局面。联合抗葡是假，借机插足、乃至分一杯羹是真。陛下圣明，早有预见，令我等持重应对。”
他走到窗前，望着港口外那艘西班牙大帆船的轮廓，目光深邃。
“不过，他们既然主动找上门来，倒也给了我们一个机会。回信给阿尔瓦罗，言辞可再客气些，重申贸易须守我规矩，对其联合之议，则避而不谈。同时，将今日之事，详细禀报陛下。另外……”
他转向赵大勇，语气严肃：“告诉水师弟兄们，眼睛都给我放亮些！对这些西夷，既要防其商船夹带私货、窥探海防，也要盯紧他们的战舰动向。尤其是他们与葡萄牙人之间，是否真有龃龉，还是在做戏给我等看，必须查清！”
“末将明白！”赵大勇抱拳领命，眼中战意盎然。
西班牙人的叩关试探，如同一颗石子投入南海这潭深水，激起的涟漪，正悄然扩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