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春日,杨柳吐绿,桃李芳菲,褪去了冬日的肃杀,连带着红墙黄瓦的紫禁城也显得柔和了几分。
然而,西苑精舍内的气氛,却与这明媚春光大相径庭,反而透着一种深海般的沉静与肃穆。
朱厚照没有坐在惯常的御案后,而是立于那幅巨大的《坤舆万国全图》前,目光久久凝视着那片代表着浩瀚海洋的蔚蓝区域。
他的身后,杨廷和、王琼、石文义、费宏、以及特意召见的徐明远,皆垂手肃立,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即将决定重大战略前的凝滞感。
“诸卿,”朱厚照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北疆暂安,广州新立,此皆赖将士用命,臣工尽心。然,朕近日观南海诸报,夜不能寐。”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众人,“西夷之船,已非疥癣之疾。葡萄牙据满剌加,扼我咽喉;西班牙窥伺吕宋,其意难测。彼等船坚炮利,远涉重洋而来,所为者,无非贸易、领土、传教三事。而我大明,海疆万里,仅靠月港一处,水师数支,被动应对,岂是长久之计?”
他走到御案前,拿起一份文贵与顾云卿的联名密奏:“文贵与顾云卿建言,当‘稳扎稳打,以守为进,固我海防,拓我商路’。其言老成,然朕以为,尚不足够!”
众人心中皆是一凛。皇帝这是对目前南海的保守策略感到不满了。
杨廷和出列,谨慎奏道:“陛下,开拓海疆,非一日之功。我朝水师新舰未成,将士于远海征战之经验尚浅,冒然进取,恐有不测之险。文督帅持重之策,乃老成谋国之言。”
“杨先生所言,朕岂不知?”朱厚照看向他,“然,守,非龟缩不出。拓,亦非浪战蛮干。朕今日召诸卿来,便是要议一议,这‘守’与‘拓’,究竟该如何把握其度,又如何行这‘稳中求进’之策!”
他示意王岳将几份誊抄好的文书分发给众臣。那是格物院关于新式战舰,基于福船、广船改良,侧重航速与火力的设计构想,水师关于远海航行训练及补给点设置的条陈,以及锦衣卫搜集的关于南洋诸国物产、航线、乃至西夷据点分布的更详尽情报。
“徐卿,”朱厚照首先点名徐明远,“新炮铸成,有功于国。然火炮需战舰承载,格物院于新舰设计,进展如何?”
徐明远连忙躬身:“回陛下,臣等依陛下指点,已初步完成两种新舰图样。一为‘巡海快船’,侧重航速与机动,配中小型速射炮,专司巡逻、侦察、护航;二为‘镇远炮舰’,船体更大,结构更强,拟配重炮,为舰队中坚。然……新舰建造,耗时费工,尤以龙骨、桅杆所需巨木难寻,非短期可成。”
朱厚照点了点头,这在他意料之中。
“木材之事,着工部会同户部,于闽、浙、广山林择地采办,可适当提高收购价,鼓励民间供应。新舰建造,先在月港、福州、广州三处船厂同时开工,不求数量,务求质量,积累经验。”
他又看向王琼:“王尚书,水师扩编与远海训练,兵部有何章程?”
王琼奏道:“陛下,水师将士招募、训练已在加紧。然远海航行,非比内河近海,需熟悉天文、海流、信风,乃至应对各种海况疾病。文督帅建议,可先组织小队精锐,随熟悉航路之商船,往来旧港、暹罗等地,熟悉航路,积累经验。同时,于澎湖、琼州(海南)设立水师补给锚地,逐步前伸。”
“准!”朱厚照果断道,“告诉文贵,此事由他全权负责,尽快落实。远海经验,千金难买。”
接着,他的目光投向石文义:“石卿,锦衣卫于南洋,耳目需更灵通。西夷之国内情、其舰队动向、与土着及我华商关系,乃至其舰船构造、火炮形制,都要设法探听。可适当吸纳往来海商,许以利益,建立更广泛之情报网络。”
“臣遵旨!”石文义沉声应下。
最后,朱厚照看向费宏:“费卿,京报于引导舆论,功不可没。然以往多言陆上边患、内政治理,于海疆之事,提及尚少。今后,可择机刊载些海外风物、海贸之利、乃至水师将士事迹之文章,让朝野上下,皆知海洋之重,非仅鱼盐之利。”
费宏心领神会:“臣明白。当使天下人知,茫茫大海,亦是我大明之疆土,不容外夷肆意横行!”
一番部署,条理清晰,目标明确。众人这才明白,皇帝并非要立刻与西夷决战于大洋,而是要踏踏实实地夯实基础,从战舰、人员、情报、舆论各方面,为未来必然到来的海权争夺做准备。
“诸卿,”朱厚照总结道,“海洋之事,关乎国运,不可轻视,亦不可急躁。朕要的,是五年、十年之后,我大明水师,能纵横四海,护我商民,扬威域外!此非一日之功,需持之以恒。望诸卿勉力为之!”
“臣等谨遵圣谕!”众人齐声应道,心中都感到了沉甸甸的责任。
会议散去,精舍内重归宁静。朱厚照再次走到海图前,手指从月港出发,划过南海,掠过满剌加,直指那片广袤的“西洋”。
他知道,这是一场漫长的竞赛。
但他有信心,凭借举国之力,凭借他超越时代的眼光,大明这艘巨轮,终将在这片蔚蓝的棋局上,占据它应有的位置。
春深似海,帝国的航向,在一次次擘画与争论中,愈发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