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八年的正月,就在这表面喜庆、内里紧绷的氛围中悄然流过。元宵的灯火甫一熄灭,帝国的庞大机器便在新政的驱动下,以前所未有的效率加速运转起来。
文渊阁内,烛火常常亮至深夜。
杨廷和一改此前略显超然的态度,亲自坐镇,召集相关部院官员,就皇帝提出的四条政令细则进行紧锣密鼓的商议。
关于“更戍法”,他力主先在宣府、大同两镇,各选两个兵力构成不同、防务压力适中的营卫进行“对调戍守”试点,并详细规定了轮换周期、后勤保障、家属安置以及防止军官拉拢私兵的监察措施。
条陈写得极为细致,几乎考虑了所有可能出现的弊端,其老辣周全面,令兵部尚书王琼都暗自佩服。
“元辅,此法是否过于严苛?恐边将心生抵触。”
有兵部郎中担忧道。
杨廷和眼皮未抬,笔下不停:“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陛下要的是能战之兵,非私兵家丁。若有抵触,正好说明此法之必要。”
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关于科举改革,他则在礼部提出的增加实务策论比重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建议在殿试环节,由皇帝亲自就当前某项具体政务(如漕运、边防、市舶)提出策问,不唯文章华美,更重见解与实操。
此议一出,礼部官员面面相觑,但见首辅态度坚决,且符合皇帝“选拔干才”的旨意,也只得遵命细化。
而在经济改革方面,杨廷和显示出其务实的一面。
他并未完全照搬广州“官督商办”的模式,而是区分行业,对矿冶等关乎国计民生的,主张仍以官营为主,但引入格物院技术、加强核算、严惩贪腐;对织造、陶瓷等民间优势领域,则大力倡导“招标发卖”,甚至提出可由市舶司引导,组建大型商会,统一标准,出海竞争。
这些建议,既考虑了朝廷的利益,也兼顾了民间资本的活力,显示出其并非泥古不化之辈。
他的转变,自然被朱厚照看在眼里。
“陛下,杨先生近日确是夙兴夜寐,诸般细则,考虑周详,颇见苦心。”
王岳在一旁轻声禀报。
朱厚照看着杨廷和呈送上来的、厚厚一叠关于各项新政试行的细则条陈,嘴角微不可察地露出一丝笑意。
他明白,这位自己亲手提拔上来的阁臣终于彻底站到了推动改革的前台,用他丰富的经验和政治智慧,为新政保驾护航。
“告诉杨先生,朕很满意。”朱厚照放下条陈,“让他放手去做,若有掣肘,朕自会处置。”
与此同时,格物院迎来了最繁忙的时期。
新炮钢工艺定型后,鲁胜几乎住在了工坊里,亲自监督每一门“正德甲型”速射炮的浇铸、打磨、组装。
徐明远则忙着协调原料、人手,应对兵部、工部乃至宫内派来催促的官员。
陈观则带着几个精于算学的生员,建立了详细的生产台账和质检流程,确保每一门出厂的火炮都符合标准。
正月末,第一批十八门闪着冷冽青黑色光泽的新式速射炮,在重兵护卫下,浩浩荡荡驶出格物院,一路往北,直发宣府。
另外十八门,则秘密运抵天津卫,等待装船南下,交付月港水师。
也正是在这个正月里,朱厚照做出了一项看似微小、却影响深远的决定。
他下旨,要求各地官府,凡有推行新政、兴修水利、劝课农桑、审理刑名等政务,均需在事后撰写简明“实务报告”,详述过程、所用钱粮、所遇困难、最终成效,并鼓励使用数据、图表说明。
这些报告,不仅按旧例呈送上级衙门,还需誊抄一份,送抵通政司,择优刊载于《京报·实务选编》,或直接呈送御前。
此令一出,天下震动。
这等于是在传统的、往往流于形式的题本奏章之外,另开了一条直达天听、且可能公之于众的“实务”通道。
干得好的,可能名扬天下,简在帝心;干得不好或弄虚作假的,也可能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
一时间,地方官员中,务实肯干者摩拳擦掌,怠政虚浮者则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帝国的肌体,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新鲜的血液,开始加速新陈代谢。
从朝堂到地方,从边境到海疆,从军工到民生,细微的变化正在各处悄然发生,如同涓涓细流,开始向着同一个方向汇聚。
朱厚照站在西苑的高处,望着远处格物院方向依稀可见的烟火气,心中充满了期待。
他知道,播下的种子正在破土,而他需要做的,就是继续施肥、浇水,并耐心等待那收获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