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极殿上的风波,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涟漪迅速扩散至整个京城官场。
皇帝新年伊始便抛出四道改革政令,其决心与魄力,远超许多人的预料。
而首辅杨廷和在朝堂上那番“和稀泥”般的表态,更是引来了诸多揣测。
“元辅今日……似乎并未全力支持陛下?”
散朝后,有相熟的官员试探着询问。
杨廷和只是捋了捋胡须,目光深邃地望着宫殿飞檐之上的天空,淡淡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革新亦然,岂能不慎?”
他并未多言,回到文渊阁值房后,却并未如往常般立刻处理积压的票拟,而是屏退左右,独自坐在窗前,望着窗外枝头残雪,久久不语。
他想起正德皇帝登基之初,那个聪慧却略显跳脱的少年天子,是如何一步步展现出超越年龄的沉稳与卓识。
开海禁、整漕运、设格物、改军制、创京报……一桩桩,一件件,看似离经叛道,却都精准地切中了帝国的痼疾,并且,最重要的是,皇帝并非一味蛮干,他懂得用人(如王良、文贵),懂得造势(如京报),懂得妥协(如试行),更懂得在关键处坚持(如广州反腐)。
“陛下……真的长大了。”
杨廷和心中喟叹。他并非反对改革,恰恰相反,皇帝让刘健体面致仕,越过李东阳,直接让他首辅内阁。
这份恩典与信任,他是一直放在心里,于皇帝各项改革亦是定力支持,君臣可谓相得益彰。
可他又比许多年轻官员更清楚变革的必要性与紧迫性。
今日放知刘先生当年的难处!
可但他更深知,在这庞大的帝国机器中推行新政,如同在万丈悬崖上走钢丝,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皇帝的步子迈得太大、太快了!
朝堂上那些反对的声音,并非全是迂腐之辈,其中亦有担忧国本动摇、引发动荡的忠直之臣。
而更多的,是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他们的反扑,绝不会仅限于口舌之争。
广州潘家的倒台,只是冰山一角,其背后牵连的势力,恐怕早已在暗中蠢蠢欲动。
“陛下锐意进取,是社稷之福。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啊。”
杨廷和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
他杨廷和身为首辅,皇帝的先生,帝国的宰执,他的职责不仅仅是推行皇帝的政策,更要为皇帝、为这大明江山,稳住舵,看好路,防范那些明枪暗箭。
有些脏活、累活,有些得罪人的事,有些需要耐心周旋的场合,不能全都让皇帝冲在前面。
他在朝堂上表现出的“保守”与“迟疑”,并非退缩,而是一种策略。
他需要站在一个看似“中立”甚至略微“保守”的位置上,才能更好地调和鼎鼐,安抚那些不安的势力,为皇帝的改革争取更广阔的空间和更充足的时间。
同时,也能替皇帝吸引一部分火力,让那些潜在的敌人,将目光更多地投向他这个“老成持重”的首辅,而非年轻气盛的皇帝。
这其中的苦心与权衡,不足为外人道。
“王岳公公到——”值房外传来内侍的唱名声。
杨廷和收敛心神,整理衣冠迎驾。来的并非皇帝,而是皇帝身边最信任的大太监王岳。
“杨先生,皇爷口谕。”
王岳脸上带着惯有的恭敬笑容,声音不高。
“皇爷说,今日朝会上,先生辛苦了。改革维艰,朕深知之。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望先生能体朕苦心,于细则拟定、试行推行中,多费心力,务必求其稳妥,亦需见其成效。”
杨廷和心中一震,皇帝这话,既是安抚,也是期望,更是无形的压力。
皇帝看穿了他的“保守”并非本意,而是另一种形式的支持。
“臣,谨遵圣谕。”杨廷和躬身一礼,神色肃然,“请王公公回禀陛下,臣必竭尽驽钝,辅佐陛下,稳中求进,断不使新政流于空谈,亦不令社稷因此动荡。”
送走王岳,杨廷和回到案前,目光变得坚定而锐利。
他摊开关于“更戍法”试行的第一份条陈,开始仔细批阅。既然陛下决心已定,且明了他的立场,那么他这个首辅,就不能再只是“和稀泥”。
他要在规则之内,运用他所有的政治智慧和影响力,将皇帝的战略,化作可执行、能落地的战术。
他提起笔,在条陈上写下批注,不再是模棱两可的言辞,而是具体的方向指引和风险提示。
他知道,从此刻起,他必须更深入地卷入这场改革的洪流之中,既是护航者,也是执行者。
窗外,积雪开始融化,滴滴答答的水声,仿佛预示着冰封之下,春潮正在暗涌。而帝国这艘巨轮的掌舵者们,已然调整好了姿态,准备迎接前方更大的风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