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远城地窖里的杀机还弥漫在雪夜中,沈砚秋却在天明时分策马出了北门。他不去看那些仍在冒烟的回回炮残骸,也不理会远处后金游骑若隐若现的踪迹,只沿着新修的官道一路向西——那里有他三年前亲手划下的军屯界碑。
秦玉容带着一队亲兵追上来时,正看见沈砚秋蹲在田埂上,抓把泥土在指间捻开。黑油油的墒情裹着冰碴,他竟放在鼻尖嗅了嗅。
“督师!皇太极的探马在十里外窥视……”
“让他们看。”沈砚秋站起身,靴底碾碎土块,“正好教他们瞧瞧,什么是大明根基。”
晨雾散处,千顷田亩如金色海洋撞入眼帘。玉米秆子比人还高,沉甸甸的穗头压弯了腰,早熟麦田已收割过半,垛起的麦秸如山峦起伏。最扎眼的是田埂间那些推着独轮车的边军——昨日持刀的手今日扶着犁,铠甲外罩着粗布褂,额头的汗在朝阳下亮晶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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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五十万石?!”苏清鸢的惊呼从粮仓里传出来,惊飞了檐下麻雀。她扶着仓门框,看老仓吏把最后一本账册递过来,指尖都在发颤,“去年此时,辽东粮库还要靠漕运接济……”
老仓吏咧开缺牙的嘴笑:“咱这玉米邪乎,沙地旱田都能长。沈大人让种的甘薯更吓人,坡地石头缝里都能结出拳头大的块茎。”
沈砚秋抓过把玉米粒,金灿灿的谷物从指缝流淌。“徐大人当年赠书时说过,民命在食,食足则兵强。”他忽然将满把握紧,“清鸢,挑五万石最饱满的,装车送京。”
“现在?”苏清鸢看向东北方——那里后金大营的炊烟依稀可见,“皇太极虎视眈眈,运粮队怕是……”
“就是要让他看见。”沈砚秋将玉米粒撒回粮堆,金雨簌簌中眼神锐利,“他围城困粮,咱们却多得要送往京城——这消息比红衣大炮更能碎敌胆。”
秦玉容突然用刀鞘挑起个麻袋:“督师,这袋有霉味!”
老仓吏扑通跪倒:“是前日淋雨的三十石,小人立即剔除!”
沈砚秋却弯腰抓把霉粮,走近场院上正在啄食的鸡群。待吃饱的母鸡咯咯散去,他指着一地鸡粪对仓吏道:“混上草木灰渥肥,开春追到甘薯地里——在米脂时试过,比新粮的劲头还足。”
众人怔住时,他已走向粮仓深处的隔间。这里堆着数百个布包,每包都标着“米脂周氏”“绍兴李氏”——是随军家属从家乡带来的种子。有个褪色的蓝布包格外显眼,针脚歪斜地绣着“徐”字。
“徐大人送的早熟麦种,三代选育才成。”沈砚秋抚过布包,像抚过岁月掌纹,“当年他给我时,只说‘愿天下人饱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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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场雪落在京城徐府时,徐光启正对着一封密信咳嗽。信上只有九个字:“粮足,可除阉,待捷报。”
老仆慌张端来药盏,却见主人突然起身推开窗,任风雪灌入书房。“备车!”徐光启抓起桌角的玉米标本——还是三年前沈砚秋离京时留下的,“进宫!”
乾清宫地龙烧得太旺,崇祯正烦躁地扯开领口。看见徐光启捧来的金灿灿的玉米穗,皇帝愣了一瞬:“这是……”
“辽东军屯丰收,总产一百五十万石。”徐光启将玉米穗轻放在御案,恰好压住魏忠贤刚呈上的奏折——那上面弹劾沈砚秋“拥兵自重,虚报战功”,“沈砚秋送来五万石新粮,车队已过山海关。”
崇祯指尖划过玉米粒,突然冷笑:“魏伴伴早朝时说,辽东军粮只够半月。”
“所以老臣带来了这个。”徐光启从袖中抽出粮册副本,每页都有边军将领的签字画押,“另有二十车玉米正在进城,陛下可亲眼看看,是阉党的嘴真,还是辽东的粮真。”
当夜,二十辆粮车故意绕道东厂衙门前的棋盘街。围观百姓挤得水泄不通,有个瘦小子钻进车底,抠出缝里漏的玉米粒塞进嘴,突然哭出声:“娘!是甜的!”
魏忠贤躲在门缝后看,指甲掐进了门板。他自然不知道,粮车底层还藏着沈砚秋的亲笔信——那封信经苏清鸢用矾水写就,需用萝卜汁涂抹才显字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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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远城外的田埂上,沈砚秋正教老兵用秸秆编草鞋。远处突然烟尘滚滚,周老憨带着运粮队折返,马背上还驮着几个血淋淋的布包。
“遇着鞑子探马,宰了七个!”周老憨咧嘴笑时,露出缺了门牙的黑洞,“粮车半点没损,就是……”他突然压低声音,“车队里有生面孔,半夜总摸车轴。”
沈砚秋用草鞋尖拨开布包,露出后金探子腰间的铜牌——东厂的暗桩标记。“阉党到底和后金通着气。”他起身望向京城方向,“徐大人该收到那份‘特殊’的粮车了。”
是夜,督师府的地窖里,沈砚秋对着沙盘推演。代表后金主力的黑旗仍围困宁远,但象征粮道的白线已从辽东延伸至山海关。秦玉容盯着那条线突然道:“若阉党在漕运上做手脚……”
“所以要先断他们手脚。”沈砚秋将玉米秆折成两段,“粮食入京,徐大人就有底气动手。等魏忠贤倒台,漕运自然畅通。”
苏清鸢抱着新核的粮册进来:“按这个存量,够边军吃两年。但若北伐沈阳……”
“先守住眼前。”沈砚秋忽然从粮册里抽出一张地契——是米脂县百姓托运粮队捎来的,上面按着数百个红手印,“他们把祖田押给钱庄,换军粮送辽东。”
地窖里只剩油灯噼啪。沈砚秋抚过那些模糊的手印,想起很多年前绍兴府学的雨夜。那时他只为活命,如今肩上却压着千里疆土与万家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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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更梆响时,沈砚秋独自登上宁远城头。关外后金大营的火把如鬼眼闪烁,而关内粮仓的金浪在月下泛起微光。他从怀中取出那份地契,就着烽火台的余烬点燃。
纸灰飘向北疆,像无数黑蝶扑向敌营。
“督师!”亲兵气喘吁吁跑上来,“京城八百里加急——徐大人送来的!”
沈砚秋展开信笺。没有文字,只画着一株饱满的玉米,穗头裂开处,竟露出半截剑锋。
他抬手将信纸凑近火把,看火苗舔过金黄的玉米籽粒。
“传令全军——”灰烬从指缝散入夜风,“明日开仓,让将士们吃顿饱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