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秋站在锦州城头,望着城外新垦的田垄在初冬的薄阳下延伸,如棋盘般规整。寒风卷过,带着泥土和秸秆的气息,与月前战场上的硝烟血腥已是截然不同。他指尖划过冰冷的雉堞,徐光启密信中那句“静待时机”仍在心头盘桓,但辽东等不起,数万将士和随之迁来的军户家眷更等不起。
“大人,统计册子出来了。”苏清鸢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振奋。她将一本墨迹未干的簿册递上,“去岁辽东军屯,玉米、早熟麦种合计收成一百五十三万七千石有奇。即便不算江南漕运,也足够现有兵马两年支用。”
沈砚秋接过册子,没有立刻翻看,目光仍落在那些田地上。“传令,从今日起,辽东军屯所产,优先供应边军,结余部分,按市价七成售与军户及辽民。若有奸商囤积居奇,或官员从中克扣,”他顿了顿,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依军法,斩。”
苏清鸢执笔快速记下,又道:“按您之前吩咐的‘军户制’章程,首批三千户兵士家眷已安置妥当,分得田亩、籽种、口粮至明年秋收。只是……仍有部分老派将领觉得,让兵士携家带口,分了心,不如单身寡汉来得勇悍。”
“勇悍?”沈砚秋终于转过身,眼底没什么温度,“是更容易鼓噪,还是更方便被一点钱粮引诱?妻儿在侧,田亩在後,他们守的不是遥远的朝廷,是自己的家。这道理,他们现在不明白,总有一天会懂。”
他步下城头,翻身上马,直奔城西新辟的校场。那里原是一片荒滩,如今立起了几排简陋却结实的屋舍,门口挂着块新匾——“辽东军械学堂”。
周文郁正带着几十个挑选出来的伶俐兵士和本地匠户子弟,围着一门拆卸开的红衣大炮。他手里拿着根细棍,指点着炮膛内部的构造,讲解着弹道测算的要点。见沈砚秋过来,他停下讲解,快步迎上。
“大人。”周文郁拱手,脸上带着操劳的疲惫,眼神却亮。“这批小子,有几个是块好料子,一点就通。就是识字太少,有些道理讲起来费劲。”
“识字就教。”沈砚秋看着那些神情专注、甚至有些紧张的年轻面孔,“不光要教他们看图纸、算弹道,还要教他们认字、明理。火炮犀利,终是死物。会用、懂用、善用之人,才是根本。”他走过去,随手拿起桌上一份由苏清鸢整理的、图文并茂的火炮操作要诀,递给一个看起来年纪最轻的兵士,“能看懂多少?”
那少年兵士受宠若惊,结结巴巴地念了几个字,脸涨得通红。
沈砚秋拍拍他肩膀,对周文郁道:“从明日起,每日抽一个时辰,我亲自来教他们识字,讲地势,论战阵。”
周文郁一愣,随即肃然:“大人亲自授课,是他们的造化!”
离了军械学堂,沈砚秋又策马赶往城外的伤兵营。此地气氛与校场迥异,空气中弥漫着草药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林墨雪穿着一身素净布衣,正俯身在一个伤兵榻前,小心地揭开他腹部的纱布检视。那伤兵腿上还打着固定的木板,脸色苍白,额上见汗,却紧咬着牙没吭声。
见沈砚秋进来,林墨雪微微颔首,手上动作不停,低声道:“伤口没化脓,是好兆头。只是失血过多,还得将养些时日。”她侧头对旁边的医官吩咐,“按新方子熬的药,时辰火候都要准,半分错不得。”
那医官连忙应下。
沈砚秋环视营内,伤兵们虽大多带残,精神却不算萎靡,榻边小几上甚至能看到几本粗糙的识字本子。“防疫的草药都分发下去了?”他问。
“各营水井都已按方投药,每旬更换一次。兵士们操练后必须用药汤擦身,违者杖责。”林墨雪直起身,用旁边盆中的清水净了手,语气平静无波,“另外,按大人吩咐,辽东本地能采集的草药都已绘图注明,分派各队识记。一旦战事起,补给不畅,也不至束手无策。”
正说着,秦玉容大步从外面进来,带进一股冷风。她先瞥了眼林墨雪,才对沈砚秋道:“派去沈阳的探子回报,皇太极那边没什么新动静,还是在死命打造攻城家伙。倒是宁远前沿的弟兄们抓了几个舌头,说后金军中近来多有病患,像是……风寒泻痢之症。”
林墨雪闻言,擦拭手指的动作微微一顿,抬眼看向沈砚秋。
沈砚秋目光与她一碰,随即移开,对秦玉容道:“告诉前沿将士,严守阵地,不得擅动。后金若因此战力受损,于我有利,但亦需防备其狗急跳墙。”
秦玉容点头应下,又道:“还有,京里又来了个太监,说是奉旨查看辽东屯田成效,带着几个随从,架子不小,指名要见你。”
沈砚秋脸上没什么意外神色。“晾了他几日,到底还是来了。”他整理了一下袍袖,“人在哪?”
“安排在驿馆了。”
“走,去见见。”沈砚秋举步向外走去,走到门口,又停住,回头对林墨雪道,“你方才说的那个防疫药方,抄录一份详细的,连同草药图样,让苏清鸢归档。日后或有大用。”
林墨雪轻轻“嗯”了一声。
离开伤兵营,寒风拂面。沈砚秋望着辽远的天际,云层堆积,似乎又在酝酿一场风雪。京中的暗流,沈阳的磨刀声,与眼前这片正在复苏的土地交织在一起。他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步伐沉稳地走向驿馆。根基已深植,只待那场注定到来的风雷。而这场风雷,必将涤荡寰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