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秋派出的三路信使带着铁证离开辽东的第七日深夜,一封打着火漆密印的信函由锦衣卫专用渠道送至督师府。信是徐光启亲笔,内容却让沈砚秋在灯下反复看了三遍。
「……圣上览奏,震怒。然仅屏退左右,独留老夫与锦衣卫指挥使半刻。出宫时,见魏阉心腹仍往来宫禁如常。圣意难测,嘱君谨守辽东,静待时机。京中诸事,自有老夫周旋。」
信纸被沈砚秋轻轻按在桌上,指尖无意识地在“静待时机”四字上摩挲。窗外月色清冷,映得他眉宇间凝着一层薄霜。
“皇上……还是下不了决心?”秦玉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不知何时进来的,抱臂倚在门框上,眉头拧得死紧。
沈砚秋将信纸推过去。秦玉容快步上前,扫了几眼,嘴角就扯出个讥诮的弧度:“铁证如山,还要等什么时机?等魏忠贤把刀架到脖子上吗?”
“京城不是辽东。”沈砚秋的声音有些发涩,起身走到窗边,望着沉沉的夜色,“魏忠贤经营多年,党羽遍布朝堂内外,甚至宫内……皇上若没有十足把握,贸然动手,恐怕会逼得狗急跳墙。”
“那就由着他继续祸害?”秦玉容语气冲得很,“这次是通敌刺杀,下次是不是要直接龙袍加身了?”
沈砚秋沉默片刻,转身从书案抽屉里取出一封已经写好的奏疏副本,递给秦玉容:“这是我随证据一同递上去的请罪折子。”
秦玉容接过一看,愣住了。奏疏里,沈砚秋将擒获李公公、搜出密信的过程写得简略,反倒用大量篇幅“请罪”——罪在“未能及早察觉阉党阴谋,致使天使(李公公)行差踏错,险酿大祸”,罪在“辽东战事方歇,恐朝局动荡影响军心”,最后恳请崇祯“念在辽东将士用命,暂稳朝纲,待边事平靖,再行圣裁”。
“你这是……”秦玉容抬头,眼中带着不解和一丝怒其不争,“把刀子递回去,请皇上轻轻放下?”
“不是放下。”沈砚秋目光沉静,“是给皇上一个台阶,也是给魏忠贤一个错觉。”他指尖点在“暂稳朝纲”四个字上,“皇上现在需要的是时间,暗中布局,剪除羽翼。我们逼得太紧,反而可能让皇上为难,甚至逼他壮士断腕,先稳住魏忠贤。”
秦玉容盯着那奏疏,胸口起伏了几下,最终冷哼一声:“你们这些读书人,肠子都是弯的。”话虽如此,她脸上的愤懑却消散了些许,显然明白了其中的利害。
“辽东经不起第二次锦州之战前的内耗了。”沈砚秋走到辽东沙盘前,手指划过宁远、锦州,“皇太极新败,必图报复。这个时候,京城不能乱,辽东更不能自乱阵脚。”
“魏忠贤会信你这‘请罪’的鬼话?”
“他未必全信,但这至少表明,我暂时不想把事情做绝,不想立刻掀起朝堂大战。他那种人,最懂得权衡利弊。只要他觉得还有转圜余地,就不会立刻铤而走险。”沈砚秋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而且……这也是做给皇上看的。”
秦玉容恍然。这份“请罪”折子,既是给皇帝拖延时间的借口,也是沈砚秋表明自己顾全大局、不以边功挟持君父的态度。在猜忌心重的崇祯那里,这份姿态或许比战功更能换来信任。
“接下来怎么办?”秦玉容问。
“等。”沈砚秋吐出两个字,“等皇上的密旨,等徐老先生的后续消息,也等……皇太极的下一步。”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翌日上午,周文郁便带来了沈阳方向的最新情报。
“皇太极退回沈阳后,斩杀了两名作战不力的梅勒额真,又下令征集工匠,日夜赶造攻城器械,主要是重型云梯和一种带铁锤头的撞车。”周文郁将绘有简易图形的纸条放在沈砚秋面前,“他还派了几股游骑,频繁出现在宁远外围,像是在探查我们的布防弱点。另外,有商人从蒙古过来,说看到后金的使者去了科尔沁部,恐怕是想联合蒙古人,一起施压。”
沈砚秋看着图纸上那结构略显粗糙但威力显然不小的撞车草图,眼神微冷:“吃了火炮的亏,就想用最笨的办法来破城?看来锦州这一仗,是真的打疼他了。”
“宁远的城墙比锦州更坚固,红衣大炮也更多,他就算造出这些玩意,也是来送死。”秦玉容不以为然。
“不可轻敌。”沈砚秋摇头,“皇太极不是莽夫,他这么做,必然有所倚仗。或许……他也在等。”
“等什么?”
“等京城的变化。”沈砚秋抬眼,目光似乎穿透墙壁,望向西南方向,“等魏忠贤给我制造麻烦,等我们内外交困。”
督师府内的气氛,因这远方的消息和京城的沉默,再度绷紧。
又过了几日,苏清鸢拿着一封刚到的书信来找沈砚秋,脸色有些奇怪。“大人,京里来的,不是徐老先生的笔迹,是……宫里司礼监随堂太监的私信。”
沈砚秋拆开信,内容很短,措辞恭敬甚至带着几分谄媚,先是恭贺辽东大捷,接着话锋一转,提到“九千岁闻听李公公在辽染恙,甚是挂念”,又说“辽东苦寒,将士辛劳,九千岁已奏请皇上,不日将再遣内使,犒赏三军”,最后隐晦地提了句“朝中虽有微词,然九千岁深信伯爷忠勇,必能力挽狂澜,望伯爷安心御虏,京中之事,自有九千岁为您分说。”
信纸在沈砚秋指间轻轻作响。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底却结了一层寒冰。
“他在试探。”沈砚秋将信递给苏清鸢,“也在示威。告诉我们,他在宫里的眼线没事,他还有能力继续往辽东伸手,甚至……他在朝中还能‘帮’我们说话。”
苏清鸢蹙眉:“我们要回信吗?”
“不必。”沈砚秋将那张信纸凑到烛火上,橘红的火苗舔舐着纸角,迅速蔓延,“晾着他。”
火焰吞噬了最后一点墨迹,化作灰烬落下。沈砚秋看着那点余烬,声音平静无波:“他现在比我们急。皇上按兵不动,他摸不清底细,才会用这种小动作来试探虚实。我们越是沉默,他越是疑神疑鬼。”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带着寒意的风涌入,吹散了那点焦糊气。远天有阴云堆积,似乎又要下雪。
“给徐老先生的信,再加一句。”沈砚秋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缓缓道,“就说……辽东风雪将至,将士们翘首以盼,只待京中东风。”
苏清鸢默默记下。她知道,这看似寻常的一句话,传递的却是辽东十万将士的态度,也是催促。
窗外,一片细小的雪花悄然飘落,沾在窗棂上,瞬间消融。更深的寒意,正在无声凝聚。京城的东风何时能至?而辽东的风雪,又将会有多酷烈?沈砚秋负手而立,身影在渐暗的天光里,显得格外沉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