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秋踩着焦黑的土地缓步前行,战靴碾过散落的箭簇,发出细碎的金属摩擦声。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横亘在遍地狼藉的战场上。空气中弥漫着硝烟与血腥的混合气味,远处还有零星伤兵的呻吟随风飘来。
秦玉容策马从前方的尸堆间穿出,赤色披风被刮破了几道口子,脸上混着汗水和血渍。她利落地翻身下马,将一卷染血的旗帜掷在地上:“镶白旗的牛录章京旗,最后一个负隅顽抗的,解决了。”
“我军伤亡如何?”沈砚秋的目光扫过那面残破的旗帜,上面绣着的猛虎图案已被血污浸透。
“初步清点,阵亡两千三百余人,重伤八百。”周文郁从另一侧快步走来,手里拿着刚整理好的战报,“歼敌一万五,俘获三千。缴获完好的战马两千七百匹,铠甲兵器无数。”他的声音带着激战后的沙哑,却掩不住振奋,“皇太极撤得仓促,连帅帐里的舆图都没来得及带走。”
沈砚秋接过那卷粗糙的羊皮舆图展开,上面标注的后金兵力分布、粮道线路清晰可见。他的指尖在“小黑河粮道”的位置轻轻一点——秦玉容昨夜那把火,烧掉的不仅是数千辆粮车,更是烧垮了皇太极速战速决的底气。
“立刻抄录三份。”沈砚秋将舆图递还给周文郁,“一份随捷报送京,一份存档,一份……交给苏清鸢,让她核对与我们此前探查的情报有无出入。”
“已经安排人在抄了。”周文郁点头,又道,“缴获的兵甲已清点入库,那些完好的棉甲,正好可以替换我军破损的冬衣。”
沈砚秋微微颔首,继续向前走去。几名士兵正将阵亡同袍的遗体抬到一处,小心翼翼地整理着他们的衣甲。一个年轻士兵蹲在旁边,正用袖子擦拭一位阵亡老兵脸上的血污,动作轻柔。沈砚秋的脚步顿了顿。
“阵亡将士的名录要尽快核实,抚恤银两……”他侧头看向周文郁。
“已按大人之前定的章程,双倍发放。”周文郁立即接话,“户部若卡着这笔银子,就从咱们辽东军屯的结余里先支应。”
沈砚秋“嗯”了一声,没再说话。他走到那片刚刚清理出的空地边缘,看着士兵们将遗体一具具排列整齐。有些面孔他还依稀记得,是米脂就跟来的乡勇,有些是辽东汉子,还有些是新补充进来的兵员。他们此刻都静静地躺着,再听不到明日的号角。
“把名字都记清楚,”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周围每个将领耳中,“一个都不能漏。将来立碑,要让他们家里知道,儿子、丈夫是躺在了哪里。”
秦玉容默默按紧了刀柄。周文郁垂首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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捷报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送往京城。
七日后,圣旨抵达锦州。宣旨太监尖细的嗓音在督师府前院回荡,念到“沈砚秋擢升辽东伯,赏银五千两,赐莽服一袭”时,周围将领们脸上都透出压抑不住的喜色。
沈砚秋叩首接旨,神色平静。倒是那宣旨太监念完后,立刻堆起笑脸,亲手捧过一个檀木匣子:“伯爷,皇上还有口谕,这匣中之物,是魏公公特意寻来,托咱家一同带给秦将军的。”
众人的目光瞬间投向那个雕花木匣。秦玉容站在武将队列中,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沈砚秋起身,接过圣旨,目光落在那木匣上,没有立刻去碰:“哦?魏公公费心了。不知是何宝物?”
太监笑着打开匣盖,里面竟是一副打造极其精美的马鞍,鞍桥包金,镫银错彩,鞍褥用的不知是什么异兽皮毛,油光水滑。“听闻秦将军在小黑河缴获良驹,魏公公特献上这副西域宝马鞍,说是唯有如此的鞍鞯,才配得上秦将军的赫赫战功。”
院子里静了一瞬。西域宝马鞍?魏忠贤这老狐狸,消息倒是灵通,秦玉容前日刚得了一匹缴获的汗血马,他后脚就送来了与之相配的马鞍。这哪里是赏赐,分明是提醒——你在辽东的一举一动,京城都有人盯着。
秦玉容嘴角撇了撇,刚想开口,沈砚秋却已淡然笑道:“魏公公有心了。秦将军,还不谢过皇上恩典,谢过魏公公美意?”
他特意在“美意”二字上稍稍停顿。秦玉容会意,上前一步,抱拳行礼,声音干脆:“末将谢皇上赏赐!也请公公代末将,谢过魏公公!”她接过木匣,看也没看便递给身旁的亲兵,动作随意得像接过一袋普通干粮。
那太监脸上笑容不变,眼底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
当夜,督师府书房。
沈砚秋坐在灯下,指尖轻轻敲着桌面,面前摊开着那卷后金舆图的抄本。苏清鸢坐在对面,正在核对几份账目。
“李公公那边,有什么动静?”沈砚秋头也不抬地问。
“安分得很。”苏清鸢放下笔,“自大战结束,他一直称病不出,他带来的那几个‘侍卫’,也缩在院子里。不过……”她顿了顿,“昨日有人看到他身边的小太监,试图接近存放缴获兵甲的库房,被我们的人拦下了,说是好奇,想见识一下后金的兵器。”
“好奇?”沈砚秋扯了扯嘴角,“是好奇我们缴获了多少,还是好奇库房的守备情况?”
书房门被推开,秦玉容大步走进来,手里还提着那个檀木匣子。“查过了,”她把匣子往桌上一放,“马鞍本身没问题,金是真金,银是足银,皮子也是好东西。就是这匣子底层,有夹层。”
沈砚秋眼神一凝。苏清鸢也看了过来。
秦玉容用手指甲在匣底边缘轻轻一划,撬开一层薄薄的木板,里面赫然露出一张折叠起来的浅黄色笺纸。她取出递给沈砚秋。
笺纸上没有任何抬头落款,只有一行娟秀的小字:“闻君破虏于锦州,威震辽东。然京中流言已起,谓君拥兵自重,欲效安禄山故事。君其慎之。”
字迹工整,却透着一股刻意模仿的生硬。
“这字,”苏清鸢凑近细看,“不像宫内常用的字体,倒像是……刻意仿着女子笔迹写的。”
“魏忠贤这是唱的哪一出?”秦玉容抱臂冷笑,“一边送鞍鞯示好,一边又塞这种纸条挑拨?他莫不是疯了?”
沈砚秋用指尖抚过那行字,墨迹均匀,纸张是市面上常见的浅黄笺,并无特殊。“他不是疯了,他是急了。”他将笺纸凑到灯前,细细看着纸纹,“锦州一战,我们赢得太干脆。他之前那些‘边军不堪用’、‘新军备徒耗钱粮’的论断,全成了笑话。他在皇上面前,不好交代了。”
“所以他想吓唬我们?”秦玉容挑眉,“就凭这藏头露尾的玩意儿?”
“不止。”沈砚秋放下笺纸,目光深沉,“他这是在试探。试探我们接到这种‘警告’,是会惶恐不安,自乱阵脚,还是会勃然大怒,露出破绽。同时,也是留个后手。若我们将来真与京城某些人起了冲突,他就可以拿出这马鞍,说他早已提醒过我们流言之事,显得他‘一片好心’。”
“虚伪!”秦玉容啐了一口。
苏清鸢沉吟道:“那这纸条……我们该如何处置?”
“原样放回去。”沈砚秋将笺纸递还给秦玉容,“匣子也收好,就当从没见过这东西。”
秦玉容依言将笺纸塞回夹层,复原木板,动作利落。“就这么算了?”
“算?”沈砚秋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锦州城头的灯火在远处明明灭灭,“他送他的马鞍,我们打我们的仗。辽东的局面,不是他耍这些小心思就能动摇的。不过……”
他收回目光,看向苏清鸢:“给徐老先生的信要加紧。辽东大捷的细节,军心稳固的状况,还有……我军下一步的打算,都要让陛下清楚地知道。”
苏清鸢立刻领会:“明白。捷报是明路,家书是暗道。绝不会让魏忠贤的流言,先入为主。”
沈砚秋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书房里只剩下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响。秦玉容将那个檀木匣子随手放在墙角,仿佛那真的只是一件普通的赏赐。苏清鸢继续低头核对账目,算珠碰撞声细密均匀。
沈砚秋再次将目光投向窗外,今夜无月,只有几颗寒星点缀在天幕上。京城的方向,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