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希望之苗,静待花开
与朱晏棠那场开诚布公的谈话之后,两人都极有默契地将那份沉重暂时埋藏于心。
朱晏棠经历了几番国破家亡的剧变,早已看透了所谓皇室尊荣在乱世中的脆弱与虚妄。皇帝、王爷尚不能自保,她一个前朝公主的身份,更多时候不过是胜利者炫耀的战利品,或是野心家利用的符号。
能遇到赵高翔这般坦诚相待、又志同道合之人,已是万幸,至于名分,在生存与理想面前,反倒可以往后放一放。她的心,在经历了最初的波澜后,复归于一种更为通透的沉静。
赵高翔亦深谙“欲速则不达”的道理。无论是寻找北边可能存在的原配母子,还是妥善安排与朱晏棠的关系,亦或是应对她公主身份带来的政治影响,都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的。
他需要时间,需要契机,更需要将眼前的基础打得更加牢固。焦虑解决不了问题,唯有一步一个脚印,稳扎稳打。
这日午后,阳光正好,赵高翔在处理完紧急军务后,信步来到了位于福宁城东南隅的“启明学堂”。这里原本是一处富商的别院,被征用后稍加改建,便成了那一百六十余名孤儿的学习和生活之所。还未走近,便已能听到里面传来的并非传统的“之乎者也”诵读声,而是略显嘈杂却充满活力的讨论声、操作声。
守在学堂门口的护卫见是赵高翔,连忙行礼欲通报,被他摆手制止了。他悄然走入,如同一个寻常的访客,不想打扰里面的教学。
学堂内别有洞天。庭院被巧妙地划分成了几个区域,不再是以往书院那种单一的讲堂模式。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东厢廊下,十几个年纪稍大的孩子正围坐在一起,中间摆放着几个简易的木制模型——杠杆、滑轮、斜面。一个面容沉静、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年(正是黄雷)正拿着一根木尺,一边比划一边向同伴解释着什么“省力不省功”的道理,旁边还有孩子拿着炭笔在石板上写写画画,计算着力臂长短。这便是朱晏棠按照赵高翔的指点,设立的“格物”科。
西厢房内则传来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和淡淡的烟火气。赵高翔透过窗户望去,只见几个孩子在一位老工匠的指导下,正小心翼翼地将不同比例的铜、锡放入小坩埚中加热,旁边还摆放着几件他们自己打磨的小工具和几把测试硬度用的锉刀。这是“匠作”科的实践课堂,旨在让孩子们亲手体验材料的特性与变化。
庭院中央的空地上,则有一群孩子正跟着一位略通武艺的教习练习最基本的队列和体能。八岁的婉儿也在其中,小脸绷得紧紧,一招一式做得格外认真。这是“体魄”科,朱晏棠认为,健全的精神固然重要,强健的体魄亦是乱世生存之本。
而在正堂内,才是相对传统的“文理”科教学。数十名孩子端坐在简陋的书案后,听的却并非四书五经,而是一位由王秀楚推荐的、思想较为开明的老秀才,在讲解基础的算学应用题,或是依据赵高翔提供的简化版《自然常识》,讲述着风雨雷电的初步成因、草木生长的规律。
赵高翔静静地穿梭于各个“科室”之间,看着孩子们或凝神思考,或动手操作,或挥汗锻炼,眼中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欣慰光芒。他看到黄雷在格物科展现出的沉稳与逻辑,看到婉儿在体魄科表现出的韧劲,也看到其他孩子在各自感兴趣的领域里闪烁的灵光。
朱晏棠不知何时已悄然来到他身边,她没有打扰他,只是同样默默地看着眼前这片生机勃勃的景象,嘴角噙着一丝恬淡而满足的笑意。
“分科施教,因材施教……晏珠,你将此事做得极好。”赵高翔轻声赞叹,目光依旧流连在孩子们身上,“比我预想的还要好。”
朱晏棠微微摇头,语气平和:“非我之功,是你留下的那些想法指明了方向。孩子们的天性各异,强求一律,反而会扼杀他们的天赋。如今这般,好思辨者研习格物,好动手者探索匠作,好文理者夯实根基,好武事者打熬筋骨……假以时日,他们之中,或许真能走出工程师、科学家、将领乃至治理一方的人才。”她的目光悠远,仿佛已经看到了这些幼苗长成参天大树的那一天。
“更重要的是,”赵高翔接话道,语气深沉,“他们在学习如何思考,如何探索这个世界运行的规律,而不仅仅是背诵圣人之言。这才是我们未来真正需要的力量。”他看到了一个孩子因为成功用滑轮组吊起一块远重于自身力量的石头而兴奋地欢呼,那是一种源自认知和创造本身的快乐。
“只是……这些学问,终究与科举仕途无关。”朱晏棠轻声提醒,带着一丝现实的考量。
赵高翔闻言,转头看向她,目光锐利而坚定,带着一种洞悉未来的睿智:“晏珠,时代变了。八股取士,选拔的只是帝王的官僚,却未必是能富国强兵、抵御外侮的栋梁。我们要建立的,是一个新的秩序,需要的是实实在在能做事、能创新的人才。科举?或许将来,我们会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更能选拔真才实学的办法。”
他的话语中透露出强烈的自信与远见,让朱晏棠心中微震,随即涌起一股认同。是啊,旧的世界已然崩塌,何必再执着于旧的规则?
两人在学堂中漫步,偶尔停下来看看孩子们的作品,听听他们的讨论。赵高翔甚至会蹲下身,和黄雷一起摆弄那个杠杆模型,或是拿起匠作科孩子打造的、还显粗糙的小刀,仔细端详,给出几句鼓励和建议。他没有丝毫侯爷的架子,更像是一位关心晚辈的师长。
离开学堂时,夕阳已将天边染红。赵高翔的心情变得格外宁静与充实。那些纷繁复杂的军政要务、个人情感的纠葛,在这一刻似乎都暂时远去。眼前这些蓬勃成长的希望之苗,才是他奋斗的意义所在,也是他能够冷静面对一切挑战的底气。
“一步一步来,”他看着身旁沉静如水的朱晏棠,心中默念,“无论是家事,国事,还是天下事。” 希望,正在这片海疆之地,悄然孕育,静待花开。
十四岁的石头蹲在学堂门槛上,正用炭笔在青石板上演算唐先生刚教的勾股定理。炭笔划过石板的声音沙沙作响,就像他记忆中故乡秋收时,稻谷被收割的声响。只是故乡早已在三年前那场清军劫掠中化为焦土,爹娘也倒在了血泊里。
他抬头看了看周围——婉儿正小心翼翼给菜圃浇水,黄雷在树下调整自制的杠杆模型,十几个孩子在不同角落做着各自的事。这样的平静,在半年前还是不敢想象的。
那时他们像野狗般在废墟间刨食,直到那个披着猩红披风的身影出现。石头还记得赵侯爷蹲下来平视他们的样子,铠甲上还带着血腥气,眼神却像被战火淬炼过的铁器,又冷又硬,却莫名让人安心。
“想活命的,跟我走。”
就这一句话,他们这些被乱世碾碎的孩子,终于有了遮风避雨的地方。
“都过来。”唐先生温柔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孩子们迅速聚拢到庭院中央,看见站在唐先生身旁的赵侯爷,一个个眼睛都亮了起来。
唐先生轻抚婉儿的发辫,声音清晰:“还记得你们来时饿得啃树皮的样子吗?是侯爷带着将士在前线拼命,我们才能在这里安心读书吃饭。”
十三岁的狗剩突然小声说:“前天街上还有新来的流民……说北边的小孩都被抓去当奴隶了。”
空气骤然凝固。这些孩子太懂得“奴隶”意味着什么——他们见过被铁链锁着走过长街的同龄人,见过庄园里被鞭子抽得遍体鳞伤的童仆。
“所以更要珍惜。”唐先生目光扫过每个孩子,“若是侯爷败了,这学堂会变成马厩,你们会重新流落街头,或者……”
她没说完,但所有孩子都打了个寒颤。
赵高翔这时走上前,铠甲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他蹲下身,和孩子们视线齐平——这个动作他总是记得。
“怕吗?”他问。
黄雷攥紧拳头:“怕!但更怕回到从前!”
“那就记住这种感觉。”赵侯爷的声音不高,却像战鼓敲在每个孩子心上,“现在,我是你们的盾牌。”
他伸手轻轻拂去石头肩上的炭灰,目光扫过这些早熟的面孔:
“但你们要知道,盾牌总有累的一天。现在是我庇护你们,等你们长大了——”
他的手指过菜圃、杠杆、石板上的算式,“就要用你们学到的本事,成为新的盾牌。不仅保护我,更要保护千千万万像你们一样的孩子,保护这片土地不再被铁蹄践踏。”
十二岁的春妮突然哭了,她想起被掳走的姐姐,用袖子狠狠抹脸:“我要学医!以后跟着侯爷救伤员!”
“我要造最厉害的火炮!”黄雷喊。
“我学算学,帮侯爷管粮草不让贪官克扣!”石头紧紧攥住炭笔。
赵高翔站起身,海风吹动他猩红的披风。他看着这些眼睛里有火苗的孩子,仿佛看见星星之火正在燎原。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却重逾千钧。
那一刻,所有孩子都挺直了尚显单薄的脊背。他们知道,读书不再是为了功名利禄,习武不再是为了好勇斗狠——每一声诵读,每一次演算,都是在为自己和这个国家的未来筑基。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仿佛已经预见这些幼苗终将长成撑起苍穹的栋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