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晨光下的坦诚
海雾在晨曦中渐渐消散,福宁城从沉睡中苏醒。赵高翔几乎一夜未眠,天光微亮时便已起身。他心中有事,如同被无形之手攥紧,那是对过往的责任,也是对未来的承诺。
他未着甲胄,只穿一身靛蓝常服,独自穿过尚显寂静的廊道,走向府邸深处那处独立清幽的小院。
院内已有洒扫过的痕迹,湿润的泥土气息混合着花草的清香。几个半大的孩子正捧着书本,坐在廊下低声诵读,见到他来,纷纷起身,恭敬地行礼:“侯爷!”眼神中充满了孺慕与敬畏。这些孩子,大多是从苏州、扬州一路跟随而来,或是沿途收留的孤儿,其中甚至包括了黄得功将军的遗孤,年仅十二岁的黄雷,以及那个从扬州城中带出来的,如今已八岁的小姑娘婉儿。他们,是赵高翔心中另一份沉甸甸的责任,也是未来的希望。
朱晏棠(唐晏珠)正站在院中那株枝叶繁茂的榕树下,手中拿着一卷书册,低头对围在身边几个稍大些的孩子讲解着什么。晨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她素雅的月白裙裾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神情专注,侧脸线条柔和而沉静。
“唐小姐。”赵高翔在院门口停下脚步,声音平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
朱晏棠闻声抬起头,看到是他,眼中瞬间掠过一丝惊讶,随即泛起些许复杂的波澜。她放下书卷,对孩子们温言道:“今日早课先到这里,你们且去温习方才所讲的‘杠杆之力’。”
孩子们乖巧地应声散去,有几个还好奇地回头看了看站在院门口的赵高翔。
院内只剩下他们二人。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这是自黄蜚老将军代为定下婚约后,两人的第一次正式见面。身份的转变,让熟悉的称呼也变得有些陌生。
“赵将军,”朱晏棠微微福了一礼,姿态优雅,语气却带着恰到好处的疏离,“清晨到访,不知有何要事?”她抬眸看他,目光清澈如水,却又深邃难测。
赵高翔走上前几步,与她隔着一丈的距离站定。他没有急于切入那最沉重的话题,而是将目光投向那些孩子离开的方向,语气转为温和:“方才见你在授课,这些孩子……劳你费心了。他们近来进益如何?”
提到孩子,朱晏棠的眼神柔和了许多,那份刻意维持的疏离感也淡了些:“将军托付,晏珠自当尽力。孩子们都很聪慧勤勉,尤其是对将军留下的那些‘格物’、‘算学’新知,兴趣浓厚。黄雷沉稳,于力学一道颇有天分;婉儿心细,对草木特性记得极快。如今已有百六十余人,虽良莠不齐,但大多已能读写常用文字,明晓基础数理。假以时日,必能成为将军麾下的栋梁之材,或是格物致用的良工巧匠。”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为人“师者”的欣慰与自豪。
“如此甚好。”赵高翔颔首,心中亦是欣慰,“他们是我等未来的根基,能有今日,全赖唐小姐悉心教导。”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朱晏棠脸上,那份温和渐渐被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取代,“只是……今日赵某前来,除了探望孩子们,更有一件关乎你我之事,需与唐小姐坦诚相告。”
朱晏棠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捧着书卷的手指微微收紧,脸上那抹因谈及孩子而泛起的柔光悄然隐去,重新恢复了那种沉静的、几乎无懈可击的端庄。她微微侧身,做出倾听的姿态:“将军请讲。”
赵高翔深吸一口气,目光坦荡地迎着她:“首先,高翔需谢过唐小姐应允婚约。此乃赵某之幸。”他先肯定了这份关系。
朱晏棠眼帘微垂,轻声道:“将军言重了,此乃……晏珠自愿。”声音虽轻,却带着决心。
“正因如此,”赵高翔话锋沉稳地一转,语气变得无比诚恳,甚至带着一丝剖析过往的沉重,“有些关乎赵某自身的旧事,必须在此刻,毫无保留地告知于你,方不负你的信任,亦不负你我将来。”
他略微停顿,似乎在组织最恰当的语言,然后清晰而平缓地说道:“唐小姐当知,赵某今年虚岁二十有七。在此年纪,依常理而论,寻常男子早已成家立业。”
他看到朱晏棠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但她依旧维持着沉静的姿态,只是呼吸似乎微不可察地屏住了一瞬。她以马皇后为楷模,深知贤德,又岂会天真到认为他这个年纪、这个地位的男子会是一片空白?这层思量,其实早已在她心中盘桓过无数次。
赵高翔没有回避她可能有的猜想,继续道:“在投身行伍,于扬州重整旗鼓之前,赵某出身徐州卫所,家中……确曾由父母之命,聘有一房妻室。”
他话语清晰,每一个字都如同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并且……育有一子。”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朱晏棠原本沉稳端着书卷的手,指节瞬间因用力而泛白。她猛地抬起头,那双总是沉静如古井的眸子里,终于无法抑制地掀起了惊涛骇浪——震惊、恍然、一丝难以言喻的刺痛,以及某种“果然如此”的复杂释然,交织在一起,让她的脸色微微发白。她张了张嘴,却发觉喉间干涩,未能立刻发出声音。
这个她理智上早已料到、情感上却始终不愿深想的可能,此刻被如此直白、如此确切地道出,尤其是“育有一子”这四个字,像一把冰冷的锥子,刺破了她内心深处最后一丝侥幸的幻想。她不是没有心理准备,但亲耳听闻的冲击,依然巨大。
赵高翔将她所有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亦是百味杂陈。他没有急于解释或安抚,只是静静等待着,给予她消化这惊雷的时间。
几息之后,朱晏棠强迫自己深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翻江倒海。她毕竟是经历过国破家亡、从尸山血海中走过的女子,骨子里的坚韧与皇家教养沉淀下的气度,让她没有失态。她缓缓将书卷放在一旁的石桌上,动作略显僵硬,但依旧维持着仪态。
“北地沦陷,音讯隔绝已久,”赵高翔的声音再次响起,沉稳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真实,“自扬州变故后,便与他们彻底失去了联系。这些年,生死不明,下落不知。此事,是我过往的一段因果,我无法抹去,也不能视若无睹。”
他看着朱晏棠苍白的脸,目光诚挚而坚定:“晏珠,”他第一次在此刻换回了这个更显亲近的称呼,“我将此事告知于你,并非欲借此推诿你我婚约。恰恰相反,正因珍视此约,视你为可并肩同行、共担风雨之人,我才必须坦诚相待。你有你的不得已(指公主身份),我亦有我的未了结。在决定我们共同未来之前,你有权知道这一切,并做出你的抉择。”
朱晏棠听着他诚恳的话语,看着他眼中那份毫不闪躲的担当,心中的惊涛骇浪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痛楚、理解与无比复杂思量的沉静。
她没有哭泣,没有质问,只是缓缓抬起头,重新迎上他的目光,那眼神已恢复了大部分清明,甚至带着一种超越寻常女子的睿智与大气。
“高翔,”她也轻声唤出了他的名字,声音虽微带沙哑,却异常清晰,“多谢你……愿以诚相待。”她停顿片刻,仿佛在凝聚巨大的勇气,然后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我知你志向,亦知你肩上重任。前朝公主身份,于你而言,或许是枷锁而非助益。我……不愿成为你的负累。”
她当然知道,黄蜚老将军会把她的真实身份告知赵高翔。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坚定起来:“至于夫人与公子……他日若得寻回,我朱晏棠……愿执妾礼,绝无怨言。”
此言一出,石破天惊!以她前朝公主之尊,竟愿自降身份,屈居侧室!这已不仅仅是情意,更是顾全大局的智慧、惊人的魄力与牺牲!
赵高翔深深动容,他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晏珠,你的胸怀,令我敬佩。但此事,绝非你屈尊便可轻易化解。其中牵扯,容我些时日,必会妥善处置。无论是北边的因果,还是你我之名分,我赵高翔在此承诺,定会给你一个交代——一个不负你今日之情,亦不负我心中之道义与责任的交代!”
他的承诺,掷地有声。朱晏棠看着他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坚定与担当,苍白的脸上终于重新泛起一丝血色,心中那巨大的震动与不安,似乎找到了坚实的倚靠。她望着他,轻轻点了点头。
晨光愈盛,驱散了最后的薄雾,将两人的身影勾勒得清晰而坚定。前路依旧充满未知与挑战,但这一刻的坦诚与相互理解,如同刺破迷雾的阳光,为他们未来的道路,奠定了信任的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