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无涯站在驿馆门槛上,指尖还贴着那道剑痕。凉意顺着指腹爬上来,像是有人用薄刃在皮肤上划了一道。他没收回手,也没抬头看天,只是把重心从右脚换到左脚,靴底碾了碾地上的一粒碎石。
屋里没点灯,他也不急着进去。刚才那个老太监的话还在耳边:“往后走路,别总低头。”这话不该是宫里人会说的。他们只管传令,不给提醒。
他转身进屋,背靠门板坐下,两手搭在膝盖上,开始一点点引动错劲。经脉里的气流比白天稳了些,但右臂外侧那条支脉仍像塞了沙子,运转到那里总会滞一下。他闭眼细察,忽然察觉窗外瓦片轻响——不是风,是踩上去的力道,压得屋檐木梁微颤。
他没动,也没出声。
三更将尽,一片竹叶从窗缝飘进来,打着旋儿落在他脚边。叶面被剑气刻了个“芷”字,笔锋收尾处带着熟悉的顿挫。他知道是谁来了。
“若真是刺客,不会停这么久。”他开口,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能穿出窗纸,“你在上面站了快一盏茶工夫,连呼吸都调匀了才落叶子,太谨慎了。”
话音刚落,屋檐影子里一道人影掠下,落地无声。月白剑袍沾了尘灰,发簪歪斜,肩头布料磨出了毛边。她没说话,先走到他跟前,目光落在他缠着布条的右肩上。
“谁给你包的?”她问。
“我自己。”他说。
她伸手去解结,动作很轻,可碰到伤口边缘时,他还是绷了一下。她皱眉:“布条勒得太紧,血没流通,伤好不了。”
“松了怕撑不住。”他笑了笑,“刚才在宫里要是倒下,就不是跪着请罪那么简单了。”
她没接话,从袖中取出一小瓶药膏,揭开盖子抹在他伤口周围。药味清淡,带着山间草木的气息。他闻得出,这是青锋山上采的雪苔草配的,专治内劲震伤。
“你怎么来了?”他问。
“赵天鹰派人送信到山门,说你进了宫,被人围在武场,后来又惊动了什么剑柱。”她一边替他重新包扎,一边说,“掌门没拦我。他知道你这时候最需要的是能看懂你招式的人。”
他点点头,没再笑。
她收好药瓶,从怀里抽出一张折好的纸,递给他。纸上是几行小字,墨迹未干透,显然是刚写不久。
“这是六部里几个常和严嵩走动的官员名单。还有他们的差事、住处、每日进出宫门的时间。”她说,“我不是来带你走的。我是来告诉你,你现在不是在江湖上打一架就能脱身的时候了。”
他盯着那张纸,手指慢慢摩挲过“户部尚书”四个字。“他昨天查了我的出身?”
“不止。”她压低声音,“他派人在翻三年前北境失守那晚的军报,特别留意有没有流民队伍穿过烽火线。尤其是……带孩子的。”
他眼神一闪。
“你还记得那天晚上吗?”她问。
“我记得火光。”他说,“还有马蹄声。很多人喊叫,但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等我醒来,身边只剩一个老人,说是捡到了我。”
她看着他:“所以你也记不清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
“不记得。”他摇头,“但我知道一点——那时候没人想杀我。否则我早死了。”
两人沉默片刻。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她问。
“硬闯不行。”他缓缓说,“朝堂不是擂台,不能靠一招‘倒转乾坤步’就抢下兵器。这儿的规矩是嘴皮子和纸片子,谁说得圆,谁写得密,谁就有理。”
“那你不能再像在流民营那样,想到哪做到哪。”她说,“你今天那一剑,已经让太多人坐不住了。严嵩不会放任一个能触碰《天子剑法》的人在外乱走。明天他就会动手,要么让你闭嘴,要么让你变成‘妖人’。”
他抬眼看她:“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藏。”她说,“先藏住你的本事。别再碰任何秘籍,也别在人前演示那些怪招。让他们以为你是误打误撞,是一次巧合。等他们放松警惕,我们再找机会看清他的布局。”
他沉吟许久,终于点头:“你说得对。江湖上打架,输了还能爬起来再战。在这儿,一步错,命就没了。”
她松了口气,语气缓了些:“你肯听进去就好。”
“但我也有条件。”他忽然说,“我不完全按你说的做。我可以不主动出手,但不代表我不准备。我要知道每天宫里有哪些人进出,哪些地方守卫换了班,哪些文书是连夜加印的。这些消息,你能帮我弄到吗?”
她看着他:“你想盯住整个朝廷?”
“不是整个。”他说,“我只是想知道,谁在怕我。”
她静了几息,然后点头:“我能想办法。青锋在京中有联络点,每月都有弟子轮值。我可以让他们改路线,绕道来送消息。”
“别太频繁。”他说,“一次就够了。太多往来反而惹眼。”
她应下。
屋外传来打更声,梆子敲了两下。夜风卷着枯叶扫过院墙,门口那盏灯笼晃了晃,火光映在墙上,像一道摇动的刀影。
“你今晚就住这儿?”他问。
“外面不安全。”她说,“我会守在屋顶。你睡屋里,有动静我会第一时间下来。”
“你不累?”
“我比你清楚什么时候该撑着。”她看了他一眼,“你总是等到最后一刻才喘气。这次别这样。”
她转身走向门口,手搭上门栓时顿了顿:“还有一件事。”
“你说。”
“别再用手去试那些不该碰的东西。”她回头看他,“那本书……不是你能随便翻的。它认主。而你现在,还不在它的名单上。”
他没答话,只是把手掌摊开在膝上,看着那道未愈的裂口。血痂边缘泛着暗红,像是底下有什么东西在缓慢流动。
她开门出去,身影融入夜色。屋檐上瓦片轻响了一下,随即归于寂静。
他在黑暗中坐着,没有躺下,也没有合眼。错劲在经脉里缓缓流转,经过右臂那条新生支脉时,指尖忽然抽搐了一下。
他抬起手,在昏暗中看了看。
一丝极淡的银光,浮现在指甲边缘,瞬间熄灭。
远处宫墙矗立,灯火零星。晨风渐起,吹动檐角铁马叮当作响。
他仍坐在原地,右手慢慢握紧,指节发出轻微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