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清的局势初步稳定,各项新政也开始有条不紊地推行。但王小伟深知,官方的文书和下属的汇报,往往带有滤镜。要想真正了解这片土地的真实面貌,听到底层最真实的声音,必须亲自去看,去听。
这一日,他换上了一身普通的青布长衫,打扮成游学书生的模样,只带了同样便装的徐锐和两名精干侍卫,悄然离开了行营,再次融入了临清城的市井之中。
与上次视察运河码头不同,这一次,他刻意避开了繁华的商业区,而是走向了城外的棚户区、漕运码头的最底层、以及那些依靠运河为生的纤夫和搬运工的聚集地。
空气中弥漫着河水腥气、汗臭和垃圾腐败混合的刺鼻气味。低矮潮湿的窝棚密密麻麻,随处可见面黄肌瘦的孩童和眼神麻木的妇人。运河岸边,一群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纤夫,正喊着低沉而痛苦的号子,将一艘沉重的漕船,一步步拉过水流湍急的闸口。他们的脊背被纤绳勒出深可见肉的血痕,古铜色的皮肤在烈日下泛着油光,每一步都仿佛用尽了生命的力量。
王小伟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他来自现代,虽然经历过边墩的苦难和战场的残酷,但这种工业化之前,纯粹依靠人力与自然搏斗的原始艰辛,依然带给他巨大的视觉冲击和心灵震撼。这远比任何文书上的描述,都更加触目惊心。
他走近一个正在河堤上歇息、啃着黑硬窝头的老纤夫,递过去一块从行营带出来的白面馍馍。
老纤夫警惕地看着他,犹豫了一下,终究抵不过食物的诱惑,接过来狼吞虎咽。
“老丈,辛苦啊。”王小伟在他身边坐下,用尽量平和的语气说道。
老纤夫咽下口中的食物,叹了口气:“唉,命苦呗,祖辈都是吃这碗饭的。以前给漕帮干,工钱被克扣大半,还动不动挨打。现在……现在换了新朝廷的官儿管,倒是没人敢明着克扣了,工钱也能按时发,就是……这活儿,真不是人干的啊!哪天绳子断了,或者脚下一滑,这条老命就交代在这运河里了。”
王小伟沉默了片刻,问道:“就没想过干点别的?”
“别的?”老纤夫浑浊的眼睛里露出一丝茫然,“我们这些苦哈哈,除了卖力气,还能干啥?家里几亩薄田,早就被……唉,不说也罢。”他似乎意识到失言,赶紧闭上了嘴巴。
王小伟没有追问,他知道,土地兼并是另一个沉重的话题。他又问道:“我听说,北边来的格物院,在造一种不用人拉,自己能走的船,你们听说过吗?”
旁边一个年轻些的纤夫插嘴道:“听说过!码头上都传遍了!说是叫什么……明轮船?要是真能成,那我们不是要没饭吃了?”他的语气里,带着对未知技术的恐惧。
王小伟心中一动。新技术的推广,在带来效率提升的同时,也必然会冲击旧有的生产关系和就业模式。如何妥善安置这些可能被替代的劳动力,是一个必须提前考虑的问题。
他温和地对那年轻纤夫说:“新技术是为了让船跑得更快,运更多的货,让天下的物价更便宜。至于活计……运河上需要人手的地方还很多,比如维护船只、装卸货物、管理码头。就算以后不用拉纤了,只要肯学肯干,总能找到新的营生,或许比现在更轻松,赚得也更多。”
他这话,既是对纤夫说的,也是对自己说的。他意识到,未来的治理,必须包含对底层民众的职业技能培训和就业引导。
在接下来的暗访中,王小伟还听到了许多在官方报告中看不到的声音。
有对小吏虽然不敢明目张胆索贿、但办事依旧拖沓的抱怨;
有对北疆商行大量收购粮食可能导致粮价上涨的担忧;
有对清丈田亩到底能有多大效果、会不会最终还是便宜了新的“官老爷”的怀疑;
也有对摄政王本人能否长久、会不会像以前那些大官一样“人走政息”的隐忧……
这些最朴素的担忧和期待,如同镜子,映照出新政推行过程中存在的细微裂痕和潜在风险。
黄昏时分,王小伟心情沉重地回到了行营。徐锐忍不住道:“王爷,这些升斗小民,懂得什么?何必为他们烦心?”
王小伟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徐锐,你错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我们今日所做的一切,归根结底,是为了让这些‘升斗小民’能活得更好。若不能体察他们的疾苦,解决他们的担忧,就算打下再大的江山,也不过是空中楼阁,一阵风来,便可能倾倒。”
他走到案前,提笔写下四个字:“以民为本”。
“传令下去,成立‘民情司’,专职收集民间疾苦,听取百姓建言,直接对我负责。另外,令格物院加快对纤夫等重体力劳动者的辅助工具研究,比如更省力的绞盘、更耐磨的纤绳。在明轮船推广之前,要尽可能改善他们的劳动条件。”
“还有,通知李信(负责山东政务的主官),清丈田亩过程中,要特别注意对无地少地农民的安置,官庄的分配必须公平公开,绝不允许新的豪强产生!”
微服私访的所见所闻,让王小伟更加深刻地认识到治理一个庞大帝国的复杂与艰难。这不仅仅是战场上的胜负,更是人心、利益、制度、技术交织在一起的宏大系统工程。他肩上的担子,感觉又沉重了几分。但他眼神中的光芒,却愈发坚定。因为他知道,自己正走在一条正确的道路上,一条让这片土地上无数像老纤夫那样的普通人,能够看到希望的道路。
(第13卷第7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