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泊梁山,聚义厅内。
虽名义上仍是“聚义”之地,但自那“石碣天文”现世、宋江坐稳头把交椅后,厅内的氛围已然大变。
昔日晁盖在时,虽也有规矩章法,但总透着一股草莽豪气;
兄弟之间,纵有座次高低,大体还算随意。
如今,厅内正首那张虎皮交椅愈发显得高高在上;
其下各位头领的座次,严格按照石碣所定“天罡地煞”序列排列,一丝不苟。
宋江端坐于上,面容比往日更显威肃,却也隐隐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
他目光扫过厅下众头领,尤其在左手边前列的吴用、林冲等人身上略有停留。
吴用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军师模样,羽扇轻摇,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林冲则眼观鼻,鼻观心,沉默如铁塔,让人看不出心中所想。
“诸位兄弟。”
宋江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带着惯有的诚恳。
“自天降石碣,明示我等星辰序列,上应天命,下顺民心;
我等更当谨守‘替天行道’之本分,约束部众,整饬山寨,以待天时。”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了几分。
“近日,山寨内外,却有些不安分的言语流传。”
“或质疑天意,或妄议招安大计,更有甚者,私下仍以旧日‘北望’之说蛊惑人心!”
“此等行径,乃是背离石碣明训,动摇我梁山根基!
宋江在此严令,自今日起,山寨上下,只言‘替天行道’,莫再提那不合时宜的‘北望’二字!”
“讲武堂内容,亦需依此调整,着重宣讲忠义,明辨大势。”
“若有违令者,无论功劳地位,定按山寨法度严惩不贷!”
此言一出,厅内众人反应各异。
宋江身旁的李逵当即哇哇大叫:“哥哥说的是!哪个撮鸟再敢胡咧咧,俺铁牛的板斧第一个不饶他!”
花荣、戴宗等宋江嫡系也纷纷出声附和。
而林冲、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等人,虽未出声反对,但脸色都沉了下去。
林冲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阮小七更是忍不住撇了撇嘴,若非身旁的阮小二暗中拉了他一把,只怕就要按捺不住。
吴用适时地开口,语气平和,带着劝解之意:
“公明哥哥所言极是。石碣既定,天命已彰,我等自当同心协力,共扶大义。
些许杂音,不过是部分兄弟一时未能领会哥哥深意,加以引导便是。
眼下山寨初定,内部和睦方是首要。”
他这话看似在支持宋江,实则给了双方一个台阶下,也暂时保住了那些持“北望”之念的人。
宋江深深看了吴用一眼,点了点头。
“军师所言有理。望诸位兄弟都能体察宋江一番苦心,以山寨大局为重。”
聚义厅的会议,便在这样一种表面服从、内里暗流涌动的气氛中结束。
散会后,林冲默不作声,径直回了自己的营房。
他如今身为马军头领,麾下仍有一部分是旧日追随他、或心向“北望”的弟兄。
但宋江也安插了不少人手进来,名为辅助,实为监视。
日常操练虽未停下,但内容已大不如前,更多是演练阵型,强调令行禁止,对于个人武艺、小队战术配合以及……那些曾被晁盖哥哥和陈先生强调的“为何而战”的思想,则刻意淡化。
“林教头。”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林冲回头,见是阮小二。
阮小二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看似随意地踱步,走到了水边一处僻静之地。
“二哥,方才厅上,你也听到了。”
林冲望着浩渺的水泊,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懑。
“‘北望’成了禁忌,讲武堂变了味道。
长此以往,兄弟们血性磨尽,只怕真成了只会等待招安的顺民了!”
阮小二叹了口气,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小七刚才差点就憋不住。
如今这光景,明着对抗绝非良策。
公明哥哥得了那石碣背书,名正言顺;
铁鸦军又在背后使劲,咱们硬顶,吃亏的是自己。”
“难道就这般眼睁睁看着?”
林冲握紧了拳头。
“陈先生临行前,让我等隐忍,积蓄力量。
可如今,连这力量存在的根基都要被掘断了!”
“未必。”
阮小二压低声音。
“明的不行,就来暗的。
军师不是说了吗?加以‘引导’。
咱们在自个儿能掌控的范围内,该练的还练,该讲的还讲,只是得更隐蔽。”
“石墩兄弟那边,不是还能弄来一些‘特别’的东西吗?
还有,陈先生说过,他与晁盖哥哥在暗处筹谋,定有后手。”
他拍了拍林冲的肩膀。
“教头,沉住气。这水泊底下,暗流急着呢。
咱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握紧手里还能握住的力量,等待时机。”
林冲深吸一口气,水泊的湿冷空气涌入肺腑,让他冷静了几分。
他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军中那些信得过的老兄弟,我会稳住。”
与此同时,吴用的房内。
他独自一人,对着棋盘,黑白子错落,并非寻常棋局,倒像是在推演着什么。
脚步声响起,并未敲门,一道身影便推门而入,正是那曾头市投降过来的教师史文恭之徒——曾涂。
只是此刻的“曾涂”,眼神淡漠,周身隐隐散发着一股与梁山格格不入的阴冷气息。
“吴军师,好雅兴。”
“曾涂”声音平淡,不带丝毫感情。
吴用执子的手微微一顿,随即落下,脸上露出惯有的笑容。
“原来是曾教师。
不知有何见教?”
“宋头领今日在厅上的话,军师也听到了。”
“曾涂”走到棋局旁,目光扫过。
“有些人,阳奉阴违,军师可知晓?”
吴用摇动羽扇。
“曾教师此言何意?
山寨兄弟皆是一心,何来阳奉阴违之说?”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
“曾涂”盯着吴用。
“林冲、三阮,还有你吴军师,心里打的什么算盘,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们。
铁鸦军要的是一个听话的、能顺利走向既定命运的梁山,而不是一个藏着‘北望’祸根的泥潭。”
“宋头领是我们选定的‘天命’执行者,他的权威,不容挑战。
你们最好安分些,否则……晁盖的下场,就是榜样。”
吴用脸上的笑容不变,眼神却冷了几分。
“曾教师这是在威胁贫道?”
“贫道行事,向来以山寨大局为重。
至于林教头、阮氏兄弟,皆是山寨栋梁,对公明哥哥亦是敬重。
些许理念不合,慢慢引导便是,何须如此剑拔弩张?”
他话锋一转。
“况且,如今北地不宁,金人势大,山寨正值用人之际,内部动荡,恐非福气。
这个道理,想必尊驾背后的存在,也应该明白。”
“曾涂”冷哼一声。
“我们自然明白。
但只要你们不越过底线,暂时可以相安无事。
记住,玉玺之事即将抵定,这是宋头领确立‘天命’的关键一步,不容有失。
你们……好自为之。”
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吴用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棋盘,缓缓将一枚白子放入一片黑棋的腹地。
“玉玺……关键一步么?”
他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
“焉知这不是一步绝杀之机?”
夜色深沉,笼罩着八百里水泊。
聚义厅的灯火早已熄灭,但梁山的各个角落,不同的心思仍在暗夜中涌动、碰撞。
宋江在巩固着他的权力和路线,借助着“天命”与铁鸦军的支持。
林冲、三阮等在压抑中坚守,于水下积蓄着暗流。
吴用周旋于双方之间,落子无声。
而所有人都不知道,一场针对那所谓“天命”象征的风暴,正在山东境外悄然酝酿。
这水泊之下的暗流,已然越来越急,只待一个突破口,便会轰然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