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台之上,气氛寂静却尴尬。
赵信那番赤裸裸的质问和百官畏缩不前的表现,如同一盆冰水,将杨广心中最后一点虚妄的火焰也浇熄了大半。
他瘫坐在龙椅上,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精气神,那身象征至高权力的龙袍,此刻穿在他身上,竟显得有些宽大和沉重。
赵信看着眼前这位气息萎靡的帝王,眼神平静无波。他并非史家,却也知晓一些后世评说。平心而论,抛开那弑父篡位的原罪不谈,杨广登基之初,何尝没有一番雄心壮志?开凿运河,贯通南北,功在千秋;西巡张掖,扬威域外;三征高句丽,欲拓疆土……这一桩桩,一件件,若真能做成,未尝不是堪比秦皇汉武的伟业。
然而,他终究不是秦始皇。
那位始皇帝,有着吞并六国、一统天下的无上威望,有着压服一切的铁腕与魄力。他筑长城,修驰道,征南越,书同文,车同轨……哪一件不是耗费海量民力国帑的浩大工程?下面的人累死累活,怨声载道,但在他嬴政活着的时候,有谁敢明目张胆地跳出来扎刺?只能将反抗埋藏在心底,等待他身死的那一天。
杨广想做同样甚至更多的事,但他没有始皇帝那般历经乱世、横扫六合积累下来的绝对权威。
他太急了,太想在自己这一代就完成所有功业,以至于滥用民力,耗尽国本。门阀世家阳奉阴违,地方豪强离心离德,底层百姓不堪重负。
最终,雄心变成了野望,伟业化作了暴政,好好的一个摊子,被他搞得千疮百孔,烽烟四起。
如今的杨广,或许内心深处早已明白自己的处境,只是不愿承认,或者说无法面对那惨淡的结局。于是,他选择了逃避,躲在这洛阳的繁华迷梦中,用穷奢极欲来麻痹自己,颇有几分破罐子破摔的意味——既然搞不定,那就拉倒,先享受了再说。
赵信收回思绪,不再去看那些噤若寒蝉、面色各异的官员,转而对着神情颓败的杨广,提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要求:
“杨广,让你的人让开,你,亲自送我一程,出城。”
此言一出,不仅文武百官再次哗然,连杨广自己也愣住了。让皇帝亲自送一个“逆贼”出城?这简直是亘古未有的奇闻!是对皇权极致的亵渎!
宇文成都更是怒目圆睁,忍不住踏前一步:“陛下!不可!此獠包藏祸心,定然是想挟持陛下……”
“挟持?”
赵信打断了他,语气带着一丝不屑。
“若我要挟持他,现在就可以,何必多此一举?”
他目光转向杨广,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
“我自信能杀出去。但这洛阳城,人口稠密,街巷纵横。若在此地与你的大军展开厮杀,刀剑无眼,流矢横飞,不知会有多少无辜百姓遭殃,这座繁华帝都,恐怕也要多处染血,满目疮痍。我赵信行事,自有底线,还不屑于用满城百姓的性命来做我突围的盾牌。”
杨广怔怔地看着赵信,似乎没想到这个武力通神、看似无法无天的狂徒,竟然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他仔细品味着赵信话语中的含义,那并非虚伪的仁慈,而是一种基于绝对实力之上的、近乎傲慢的准则——我不伤及无辜,并非不能,而是不愿。
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在杨广心中涌动。有被轻视的恼怒,有身为帝王却被人当做“护身符”的屈辱,但隐隐的,竟还有一丝……一丝难以启齿的,对这个“敌人”品性的认可。
他沉默了片刻,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最终,在一片死寂和无数道难以置信的目光中,他缓缓地、沉重地点了点头。
“好……朕,送你出城。”
“陛下!三思啊!”
仍有不少臣子试图劝阻。
杨广却仿佛耗尽了力气,摆了摆手,示意无需多言。他艰难地从龙椅上站起身,那身影竟显得有些佝偻。他看了一眼赵信,率先迈步,走下御阶。
赵信神色不变,手提青龙偃月刀,与杨广并肩,朝着会场外走去。宇文成都及一众贴身侍卫紧张万分,紧紧跟随在杨广身侧,警惕地盯着赵信的一举一动。周围的禁军士兵如同潮水般分开一条道路,又如同合拢的浪潮般紧随其后,刀枪依旧指向中心,气氛紧张得令人窒息。
这支奇怪的队伍,就这样在无数道惊骇、茫然、复杂的目光注视下,缓缓穿越洛阳的街道。
皇帝与“钦犯”并肩而行,四周是如林的刀枪和沉默的军队,这诡异的画面,注定将铭刻在许多目击者的记忆中,成为无法磨灭的过往。
行走在熟悉的御道上,杨广的气色显得愈发破败。赵信之前那番直刺心肺的话语,以及百官畏死的表现,像是一根根毒刺,深深扎入了他本就摇摇欲坠的内心。他偶尔抬眼望去,街道两旁的繁华景象,此刻在他眼中,却仿佛蒙上了一层灰败的色调。
赵信目光扫过周围严阵以待的士兵,忽然,在人群外围,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李秀宁不知何时已挤到了前方,她俏脸因为激动和担忧而微微泛红,那双明亮的眸子,穿越重重人墙,牢牢地锁定在他身上。那眼神中,没有了之前的犹豫和挣扎,只剩下纯粹的、炽热的仰慕与坚定。看到赵信看来,她甚至用力地点了点头。
赵信心中微微一动,但面上依旧波澜不惊,收回目光,继续前行。
队伍终于抵达了洛阳城外。远处是广袤的田野和依稀的村落,身后是巍峨的城墙和密密麻麻的军队。
赵信停下脚步,对杨广道:“就送到这里吧。”
杨广也停了下来,他望着城外的旷野,又回头看了一眼那象征着他权力与梦想的洛阳城,脸上露出一丝极其复杂难言的神色。
沉默了良久,他忽然转过头,看向赵信,声音带着沙哑,问出了那个盘旋在他心底许久、或许也问过自己无数次的问题:
“赵信……你告诉朕……朕的大隋,朕的江山……难道……真的没有一点救了吗?”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更像是一个走到了穷途末路、渴望得到一丝渺茫希望的普通人。
赵信看着他那苍白而充满希冀的脸,沉默着。他没有回答。
如果辅佐杨广的是自己,那么赵信会带着忠于杨广的军队扫平不臣,甚至会对所有门阀世家展开血性屠戮,赵信自信自己能做到这一点,哪怕如今的大隋江山有多么糜烂,但,可惜了,赵信并非杨广的阵营,也不想加入他的阵营。
杨广眼中的最后一点光芒,彻底熄灭了。他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变得一片死灰。其实他何尝不明白?只是不愿意相信,还怀着一丝不切实际的憧憬。如今,这最后一丝憧憬,也被赵信无声的沉默,彻底击碎了。
他踉跄了一下,旁边的宦官连忙扶住。
赵信不再多言,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曾经雄心万丈、如今却落魄颓唐的帝王,转身,提起青龙偃月刀,迈开大步,朝着远方而去。夕阳将他的背影拉得很长,那柄倒提的长刀,在落日余晖中,闪烁着冷硬而森冷的光芒。
黑风从一旁小跑着跟上,发出一声欢快的嘶鸣。
李秀宁见状,也毫不犹豫地从人群中挤出,快步追向了赵信离去的方向。
只剩下杨广,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望着那逐渐消失在暮色中的背影,仿佛也看到了自己,以及他那个庞大帝国,不可逆转的终局。
城墙上下,万千将士,寂静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