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是,公子爷莫急,老朽这就换,这就换!”
说书老者见那世家公子出手阔绰,眼睛一亮,忙不迭地将桌上那堆碎银子扫入怀中,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
他清了清嗓子,醒木再次一拍,将众人的注意力重新拉回。
“话说那高丽弹丸小邦,不自量力,竟敢屡犯天威!其国中有一大将,名曰乙支文德,自称什么‘高丽军神’,嘿,吹得是天花乱坠,说什么武艺天下无敌,谋略举世无双!我大隋三次天兵征讨,失利而归,据说都是中了此獠的奸计!”
老者刻意顿了顿,吊足了众人胃口,才继续眉飞色舞道:“然则,邪不胜正!我中原自有真龙在!那一日,高丽王率群臣于开京外猎场游狩,那乙支文德正洋洋得意,箭射飞禽,博取喝彩之时——武圣赵信,驾临了!”
“但见武圣,面覆神盔,身跨龙驹,手持青龙偃月神刀,如同天神下凡,骤然出现在猎场高坡之上!一声断喝,声震四野:‘插标卖首之辈,也敢妄称军神?’”
随着老者唾沫横飞的讲述,酒楼内的食客们再次被带入那个他们想象中的惊世场景。
老者极尽夸张之能事,将赵信描述得如同神魔一般,什么“一刀挥出,刀气纵横三十丈,劈山断岳”,什么“一声怒吼,震得上万高丽兵卒肝胆俱裂,瘫软如泥”,什么“乙支文德在其手下走不过一合,便被连人带马劈成两半”,更有甚者,说到赵信逼迫高丽王子屠杀大臣时,更是添油加醋,说武圣“眼神一扫,那些王子便如牵线木偶,身不由己”。
赵信坐在角落,听着这严重失实却又极具戏剧性的事迹,他的表情有些哭笑不得。事情的大致框架没错,但细节已经被艺术加工得面目全非,自己都快成能移山倒海、言出法随的神仙了。
不过,听着别人如此卖力地吹捧自己,虽然夸张,但感觉……倒也不坏。他自顾自地饮了一杯酒,并未觉得有何尴尬,反而有种置身事外看戏的趣味。
“哎……”
就在这时,不远处另一张靠里的桌子旁,有人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声音中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
“没想到这赵信,竟勇猛至斯……若此等人物能为朕……真能为朝廷所用,天下何愁不定?四方蛮夷,又何足道哉!”
赵信耳力何等敏锐,闻言扭头瞥了一眼。只见那张桌子上坐着一名身穿锦袍、面容憔悴却依稀可见往日威严的中年男子,身旁围着几名看似普通、但眼神锐利、太阳穴高高鼓起的随从。不是别人,正是乔装打扮、溜出皇宫散心的隋帝杨广!
赵信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继续自饮自酌,丝毫没有上前搭话或者揭露对方身份的兴趣。他与杨广,道不同不相为谋,上次洛阳御前一番“交流”已然足够,再无交集必要。
半个时辰后,老者终于讲完了“武圣平高丽”的“传奇”,在一片意犹未尽的赞叹与唏嘘声中,心满意足地揣着银子离去。
“武圣真乃当世豪杰,盖世英雄!恨不能与其并肩作战,斩尽异族,扬我华夏之威!”
一个年轻的食客激动地满脸通红,忍不住拍案道。
旁边有人笑着揶揄道:“得了吧你!就你这三脚猫的功夫,还想跟武圣并肩?武圣是何等人物?那是无双的神将!千军万马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带上你?岂不是带了个拖油瓶?”
那年轻食客也不恼,嘿嘿傻笑道:“俺这不是……心驰神往嘛!若是此生能有幸,远远地见上武圣一面,俺就死而无憾了!”
这话引起了众人的共鸣,纷纷感叹。
然而,这时却有人发出一声不合时宜的叹息,语气中带着深深的惋惜:“唉……可惜啊,武圣这般人物,若是能早几年出现,在我大隋国力尚存之时便横扫突厥、踏平高丽,我边境又何至于牺牲那么多好儿郎?白白流了那么多血……”
此言一出,酒楼内顿时安静了不少。这话牵扯到了军国大事,而且隐隐有指责朝廷过去方略不当之意。在座的多数是普通百姓和商人,对此等话题颇为敏感,不敢轻易接茬。
寂静中,一个坐在窗边、衣着朴素、面带愤世之色的书生,却冷笑一声,朗声道:“早平定又如何?难道早几年平定突厥高丽,我等百姓就能过上安生日子了?”
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杨广此獠,好大喜功,穷兵黩武!修运河,建东都,三征高丽,哪一样不是劳民伤财,耗尽天下民力?即便让他早早平定了外患,以他的性子,难道就会停止折腾?只怕会变本加厉,兴建更庞大的宫殿,进行更遥远的征伐!到头来,苦的还是我们这些升斗小民!他暴君的称号,难道会因为多打了几场胜仗就改变吗?!”
这书生显然是积怨已久,此刻借着酒意,将心中不满尽数倾泻出来。
“兄台慎言!慎言啊!”
旁边立刻有人脸色发白,急忙压低声音劝阻,
“这里可是东都洛阳,天子脚下!隔墙有耳,要是不小心让有心人听了去,你……你性命难保啊!”
那书生却梗着脖子,满脸不忿:“我何罪之有?天下事,自有天下人评说!他做得,难道我说不得?若是连真话都不让人说,这天下,与牢笼何异?!”
劝阻之人见他如此固执,吓得不敢再多言,连忙低下头,生怕被牵连。
“放肆!”
就在这时,角落里猛地传来一声怒喝!正是杨广!
他脸色铁青,胸膛因愤怒而剧烈起伏,眼中的杀机几乎要凝成实质!他身为天子,何曾受过如此当面、赤裸裸的指责和辱骂?尤其还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
“一介酸腐书生,蝼蚁般的东西,也配妄论国事,诋毁君上?!真是找死!” 杨广声音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话音刚落,侍立在他身旁的一名随从,眼中寒光一闪,没有任何犹豫,“仓啷”一声拔出腰间佩刀,身形一动,如同猎豹般扑向那书生,雪亮的刀锋直取其脖颈!这一刀又快又狠,显然是打算当场格杀,以儆效尤!
那书生哪里见过这等阵仗,面对突如其来的死亡威胁,吓得魂飞魄散,脸色惨白如纸,呆立原地,连躲避都忘了!眼看那刀锋就要落下,血溅五步!
酒楼内响起一片惊呼!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咻!”
一道破空声响起!只见一个盛着花生米的普通白瓷菜碟,从赵信所在的角落电射而出,速度快得惊人,精准无比地砸在了那名持刀随从的手腕之上!
“啪嚓!”
菜碟粉碎!
“啊!”
那随从只觉得手腕一阵剧痛,仿佛被铁锤砸中,整条手臂瞬间酸麻无力,佩刀“铛啷”一声,掉落在地。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谁?!谁敢阻拦?!滚出来!”
那名手腕剧痛的随又惊又怒,强忍着疼痛,厉声喝道,凶狠的目光扫视全场,寻找出手之人。食客们被他那充满杀气的眼神吓得纷纷低下头,不敢与之对视。
一片寂静中,一个平淡却带着无形压力的声音缓缓响起:
“那人说得没错。天下事,自有天下人评说。道理可以辩,是非可以论,动辄拔刀杀人,未免太过。”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角落那个一直默默饮酒、身侧倚着一件长条状包裹的神秘人,不知何时已经转过了身。
杨广的目光也瞬间投了过去,当他看清说话之人,尤其是感受到那股熟悉而又令他心悸的气息时,整个人如遭雷击,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脸上充满了极度的震惊与难以置信,失声叫道:
“是……是你?!武圣——赵信!”
赵信对杨广那惊骇的注视恍若未觉,他自顾自地举起手中的酒杯,朝着杨广的方向随意地虚敬了一下,语气平淡得如同在跟街边路人打招呼:
“杨广,又见面了。”
没有尊称,没有敬语,就好像面对的只是一名普通人。。
“嘶——!”
酒楼内瞬间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皇帝!这是皇帝本人。
所有人吓得魂飞魄散!直呼陛下名讳?!这可是大不敬之罪,要掉脑袋的!不少人双腿一软,“噗通噗通”跪倒了一大片,头深深埋下,瑟瑟发抖,连大气都不敢喘。
那名刚才还慷慨激昂、愤世嫉俗的书生,此刻脸色惨白如纸,毫无血色,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筛糠。
他方才一时激愤,口不择言,哪里想得到正主就在现场,一想到自己刚才那番“暴君”的言论,他只觉得天旋地转,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天灵盖,几乎要晕厥过去。
“放肆!!”
一声雷霆般的怒吼炸响,出自杨广身边另一名未曾受伤的贴身侍卫头领。他怒目圆睁,须发皆张,指着赵信厉声喝道:
“狂徒!陛下乃九五之尊,真龙天子!你竟敢如此大逆不道,直呼圣上名讳?!此等行为,简直放肆至极,罪该万死!”
他猛地一挥手,声音如同寒冰:“来人!将此逆贼给本将拿下!若敢有丝毫反抗,格杀勿论!”
随着他一声令下——
“踏!踏!踏!”
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如同擂鼓,从酒楼门口、窗户、甚至后厨方向骤然响起!仿佛早有埋伏一般,无数身披金色甲胄、手持明晃晃长戟利刃的宫廷禁卫,如同潮水般汹涌而入!他们训练有素,瞬间便将整个酒楼大厅包围得水泄不通,锋锐的兵刃齐齐指向依旧安坐于角落的赵信!
凛冽的杀气弥漫开来,将之前的喧嚣与惊惶彻底压了下去,空气中充满了令人窒息的火药味。原本还算宽敞的酒楼,此刻被金甲映照得一片肃杀,剑拔弩张,大战一触即发!
所有的食客,包括那名面如死灰的书生,都吓得蜷缩在地上,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生怕被即将爆发的冲突殃及池鱼。杨广站在侍卫身后,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死死地盯着赵信,既有帝王威严被冒犯的滔天愤怒,眼底深处却又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忌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