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州,蓟城,燕王府。
暖阁内,炭火熊熊,驱散了北地特有的严寒。
燕王慕容垂斜靠在铺着白虎皮的软榻上,手里捏着一份刚刚送到的密报,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有那双久经沙场、鹰隼般锐利的眼睛里,闪烁着晦暗难明的光芒。
慕容垂年近五旬,身材魁梧,面容方正,颔下留着浓密的短须,虽养尊处优多年,但周身仍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剽悍武夫气息。
作为世代镇守北疆、防备草原的藩王,慕容垂的根基不如江南杨素富庶,野心不如宇文卓露骨,但胜在兵甲精良,治军严整,且深谙在夹缝中生存壮大的道理。
上次西凉老王董天霸病逝,三子内乱,慕容垂就敏锐地抓住了机会。
他先是口头应和宇文卓调停西凉的指令,出兵晋州却是围而不攻,最后停火谈判时分得了一块水草丰美的膏腴之地,也就是如今燕州在河套三郡中占据的东北部分。
那一次,慕容垂得了实利,却也实实在在地摆了宇文卓一道。
宇文卓当时正全力对付李晨,无暇北顾,只能暂时隐忍,但芥蒂早已种下。
慕容垂心知肚明,再想从宇文卓那里捞到类似的好处,怕是难了。
“西凉又乱了,宇文卓和董琥要对金城动手……”
慕容垂放下密报,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榻边矮几,“乱得好啊。越乱,本王或许又能……”
慕容垂眼中闪过一丝熟悉的、属于投机者的精光。
他下意识地开始盘算,这次能不能像上次一样,趁乱再咬下一块肉来,哪怕只是在河套方向挤压一下董琥或潜龙,扩大一点自己的地盘也好。
然而,紧接着传来的消息,却像一盆冰水,浇熄了慕容垂心中刚刚燃起的那点小火苗。
“铁弓在河套西部率先动手,连破董琥数处据点,兵锋甚锐!” 心腹将领的汇报让慕容垂眉头紧锁。
“潜龙李晨,竟然没去直接救金城,反而先在河套发难?”慕容垂坐直了身体,脸色沉了下来。
这不符合常理,却更显棘手。
谋士上前,指着墙上的河套地图分析:“王爷,铁弓所部本就是河套地头蛇,熟悉地形。此番突然发难,董琥在河套西部的势力本就分散薄弱,恐怕难以抵挡。一旦铁弓扫清西部,稳固阵脚,下一步……”
谋士的手指缓缓移向地图上标注着燕州势力范围的东北区域,“必然东进,觊觎我燕州在河套的立足之地!”
慕容垂的呼吸粗重了几分。
那块地从战略上看,对远离中原的燕州而言,确实是南下的一个重要跳板和桥头堡,更是优质战马的来源地之一。
失去了它,燕州就被彻底锁死在长城以北,南下之路更加困难。
“王爷,是否要增兵河套,以防万一?”将领请示。
慕容垂沉吟未决。
增兵,就意味着要直接卷入这场越来越复杂的混战,消耗本就不算特别充裕的兵力钱粮。不增兵,难道眼睁睁看着铁弓一步步逼近,最后被人从河套赶出去?
就在这时,门外侍卫禀报:“王爷,西凉金城有密使求见,自称奉白狐晏殊先生之命,有亲笔信呈上。”
“白狐?”慕容垂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这个时候,金城的白狐派人来做什么?莫非是求援?慕容垂挥挥手,“带进来。”
一名风尘仆仆、作商人打扮的信使被引入,恭敬地呈上一个密封的铜管。
慕容垂验看火漆无误后,取出信笺展开。
信是白狐晏殊亲笔,字迹疏朗飘逸,但内容却让慕容垂越看,脸色越是阴沉,最后几乎要喷出火来!
信的开头还算客气,问候燕王安好。随即笔锋一转,直指河套:“……闻听河套之地,近日颇不宁静。董琥无道,肆虐地方,我主三王子董璋,心怀西凉百姓,更念及河套三郡本为西凉故土,牧马旧地,不忍其长久沦于纷争战火,生灵涂炭……”
看到这里,慕容垂心中已是冷笑。
故土?旧地?说得冠冕堂皇!
接下来的内容,更是让慕容垂血压飙升:“……今我西凉已与北地潜龙结为兄弟之盟,共抗暴卓(宇文卓)。为酬谢潜龙李布政使高义,襄助我西凉正统,我主董璋王子决意,待平定内乱、重振西凉之后,便将河套三郡全境,赠予盟友潜龙,以作两家永世友好之见证,亦算物归原主,正本清源……”
“混账!”慕容垂终于忍不住,猛地一拍矮几,震得茶盏跳起,“放狗屁!正本清源?赠予潜龙?晏殊老儿,你当本王是泥捏的不成!河套那块地,是本王真刀真枪打下来的!什么时候成了你西凉说送人就送人的东西了!”
信使吓得跪伏在地,不敢抬头。
慕容垂强压怒火,继续往下看。
白狐在信末“委婉”地“提醒”:“……燕王殿下雄踞北疆,威名赫赫,想必深明大义,通晓时务。河套之事,关乎西凉、潜龙两家盟约,大势所趋。为免兵戈再起,伤及无辜,殿下若能审时度势,主动撤出河套东北之地,则我主与潜龙李布政使,必感殿下高谊,日后必有厚报。若执意不退……恐伤三家和气,届时兵连祸结,非天下之福,亦非燕州之利也。”
这哪里是商量?
这分明是最后通牒!是赤裸裸的威胁和羞辱!
“好!好一个白狐!好一个晏殊!”
慕容垂气得胡须都在颤抖,将信纸狠狠揉成一团,掷在地上,“金城都快被宇文卓和董琥打上门了,还敢来威胁本王?让本王撤出河套?做梦!看本王不出兵,先把你金城给掀了!”
慕容垂胸中怒火熊熊,当即就要下令点兵,给西凉一点颜色看看。
“王爷息怒!万万不可!”一直沉默旁观的谋士急忙上前劝阻。
“有何不可?”慕容垂怒目而视,“白狐欺人太甚!金城自顾不暇,还敢挑衅,本王正好出兵,与宇文卓、董琥合力,先灭了董璋,看那白狐还如何嚣张!”
谋士连连摆手,语气急促:“王爷,此计行不通!此刻出兵西凉,道路已绝!”
“道路已绝?什么意思?”慕容垂一怔。
谋士快步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向从燕州通往西凉金城的几条主要通道:“王爷请看,要攻打金城,无论走哪条路,都需经过河套中部或南部。而如今,河套西部已被铁弓搅得天翻地覆,潜龙军控制了关键区域。东部是我们燕州的地盘,中部和南部……现在正是铁弓与董琥残部交战、局势最混乱的地带!”
“我军若此时南下西进,首先要面对的就是河套这个烂泥潭!铁弓的潜龙军会坐视我们通过吗?董琥的溃兵和部落武装会是什么态度?混乱之中,我军长途跋涉,人地生疏,粮草补给如何保障?恐怕还没走到金城,就要在河套损耗大半锐气!更可怕的是……”
谋士的手指重重敲在代表潜龙晋州和北地本城的位置:“潜龙主力至今未动!郭孝用兵,最善奇正相合。铁弓在河套动手,焉知不是诱饵?若我军主力深陷河套泥潭,潜龙主力突然从晋州北上,或联合西凉董璋东出,截断我军归路,甚至……直扑我燕州本土!届时,王爷,我们才是腹背受敌,危如累卵啊!”
一番话,如同冰水淋头,让慕容垂沸腾的怒火瞬间冷却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冰凉的寒意。
谋士的分析句句在理,戳中了他的要害。
白狐这封信,看似嚣张愚蠢,实则毒辣!
这分明是算准了燕州此刻的尴尬处境——想报复西凉,路被潜龙堵了;想保住河套地盘,就要直接面对正在势头上的铁弓和态度不明的潜龙主力!
慕容垂颓然坐回榻上,胸口起伏,脸色变幻不定。
愤怒、不甘、憋屈、还有一丝隐约的恐惧,交织在一起。
“好一招驱虎吞狼……不,是赶鸭子上架,再关门打狗!”慕容垂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这句话,“白狐……郭孝……李晨……你们够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