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套西部,野狐岭。
细雪如盐,无声洒落在枯黄的草甸和起伏的沙丘上。
天色将明未明,晨雾低垂,能见度不足百步。
属于西凉二王子董琥麾下的一个小部落便驻扎在背风的洼地里,几十顶牛皮帐篷静默地立在雾中,只有零星几处篝火的余烬冒着青烟。
部落头人巴图裹着厚厚的羊皮袄,坐在自己最大的帐篷里,面前摆着一盆煮得滚烫的羊杂,手里端着半碗辛辣的马奶酒。
巴图喝一口酒,吃一块杂碎,粗糙的脸上带着满足的红光,心里盘算着开春后的好事。
“二王子说了,打下金城,跟着去的兄弟都有重赏!女人、牲口、绸缎……少不了咱们的!”
巴图对陪坐的两个儿子吹嘘,“咱们部落出两百骑,到时候抢在前面,多砍几个董璋狗崽子的人头,换来的赏赐够咱们吃用几年!说不定,二王子一高兴,把河套这边肥美的草场再多划给咱们一块!”
两个年轻儿子听得眼睛发亮,摩拳擦掌。
就在这时,帐外原本只有风声和偶尔羊叫的寂静,突然被一阵急促、密集且迅速逼近的马蹄声撕破!
那马蹄声沉重整齐,绝非部落散骑所能有,更像是一支训练有素的正规骑兵在冲锋!
紧接着,惊恐的呼喊从营地边缘炸开,用的是西凉土话:“敌袭!潜龙军!是潜龙军的黑甲骑!”
“什么?”巴图手里酒碗“咣当”掉在地上,油腻的羊杂汤溅了一身。
巴图猛地站起来,一把抓起挂在帐篷柱上的弯刀,掀开厚实的皮帘就冲了出去。
帐外,营地已乱作一团。
雾气被急促的人喊马嘶搅动得翻腾不休。
朦胧中,只见无数如同从地狱中钻出的黑甲骑兵,仿佛没有声息般从雾霭里涌现!
他们人马俱甲,沉默得可怕,唯有马蹄踏碎冻土的闷响和弓弦震动的嗡鸣撕裂空气!
“咻咻咻——!”
箭矢破空的声音尖锐刺耳,如同死神的叹息。
雾中根本看不清箭从何来,部落里毫无防备的牧民和刚刚惊醒、匆忙抓武器的战士便惨叫着倒下。
鲜血染红了白雪和枯草。
“结阵!上马!迎敌!”巴图目眦欲裂,挥刀狂吼。
但他的声音在突如其来的打击和混乱中显得如此微弱。
部落的战士们有的还在找马,有的刚爬上马背就被不知哪里射来的冷箭撂倒,更多的人像没头苍蝇一样乱窜。
黑甲骑兵的冲锋阵型锐利如凿子,轻易撕开了部落营地松散的外围。
为首一将,身材并不特别魁梧,但骑术精湛至极,手中一杆黝黑的长枪如同毒龙出洞,枪影翻飞间,试图阻挡的西凉骑兵纷纷落马。
此人未戴全盔,露出一张被边塞风霜刻满痕迹、却目光沉静坚毅的面容。
正是长期驻守河套三郡、赵铁兰的夫君——铁弓!
铁弓没有高声呐喊,只是沉默地催动战马,长枪指引着冲锋方向。
他身后的黑甲骑兵如同臂使指,迅速分割、包围、剿杀。
战术简单高效,带着潜龙军特有的那种冷硬的纪律性。
这支骑兵显然在此地潜伏已久,对地形了如指掌,选择了最出人意料的时间(雪雾清晨)和地点发动突袭。
战斗——或者说屠杀——并没有持续太久。
不到两刻钟,这个数百人的部落营地便彻底失去了抵抗能力。
巴图带着几十个残兵试图向西逃窜,却被一支早已迂回包抄的潜龙骑兵小队截住,铁弓拍马赶到,三合之内便将巴图挑落马下。
铁弓勒住战马,看着满地狼藉和跪地投降的俘虏,脸上并无喜色,只有一种完成任务的漠然。
“清理战场,收缴马匹武器,俘虏集中看管。派人向刘方将军通报,野狐岭已下。传令各队,按计划向下一个目标移动,动作要快。”铁弓的声音平稳,带着久经沙场的沙哑。
“是!”副将抱拳领命,迅速安排下去。
铁弓抬头,望向东南方向,那里是董琥主力囤积的肃州,也是他下一步需要施加压力的方向。
主公和郭先生的谋划,河套的棋局,就从这野狐岭的晨雾中,悄然落下了第一子。
几乎在野狐岭遭袭的同时,距离不远的另外两个隶属于董琥的小型据点和游牧部落,也遭到了来自晋州方向、由刘方部将率领的步骑混合部队的袭击。
攻击同样迅猛突然,专挑防守薄弱处下手。
河套西部,一夜之间,烽火骤起!
消息如同被惊飞的鸟群,扑棱着翅膀,以最快的速度传向四面八方。
最先接到急报的,是正在肃州集结兵马、准备西进金城的二王子董琥。
“什么?铁弓和晋州军刘方同时动手?野狐岭、黑水营、黄羊滩全丢了?”
董琥接到战报时,正在校场点兵,闻言差点从将台上栽下来,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们怎么敢!李晨不是应该去救金城吗?怎么跑到我的河套后院来放火!”
幕僚和将领们面面相觑,也慌了手脚。
河套西部虽非董琥核心地盘,但却是连接其东部领地与西凉腹地、乃至获取草原物资的重要通道和缓冲地带。
此地一失,不仅后方不稳,物资补给线受到威胁,更可怕的是,如果潜龙军继续东进,与驻守金城西面的三王子董璋及晋州刘方主力形成东西夹击之势,董琥就被包了饺子!
“殿下,必须立刻分兵回援河套!”一员将领急道,“否则后院起火,军心必乱!”
另一人反对:“不可!大军已动,目标金城!宇文卓王爷的援军不日即到,此时分兵,前功尽弃!金城那边,董璋和白狐正等着我们呢!”
“那河套怎么办?就眼睁睁看着铁弓把咱们的老窝端了?”
“河套地广人稀,铁弓和刘方兵力有限,未必能长久占据。当务之急是速克金城!只要拿下金城,擒杀董璋,整个西凉都是殿下的,届时再回师河套,易如反掌!”
“放屁!等金城打下来,河套早成人家的了!到时候两面受敌的是我们!”
……
大帐内吵成一团。董琥头痛欲裂,只觉得进退维谷。
救河套,则金城战事必受影响,可能错失与宇文卓援军会合夹击董璋的最佳时机。
不救河套,后方不保,军心动荡,这仗还没打就输了一半!
“都闭嘴!”董琥烦躁地一拍桌子,胸口剧烈起伏。
他发现自己突然陷入了李晨和白狐精心设计的陷阱——无论怎么选,似乎都是错。
与此同时,京城的摄政王府。
宇文卓也接到了河套生变的消息。
相比于董琥的慌乱,宇文卓更多的是暴怒。
“李晨小儿!安敢如此!”宇文卓将手中的密报撕得粉碎,“本王正要集中力量解决西凉,他却在河套先动手!这是在挑衅!是在逼本王分兵!”
幕僚中有人出列建议:“王爷,既然潜龙不守规矩,在河套开辟战场,不如我们也调整策略,将主攻方向转向河套!派精锐驰援董琥,先在河套击溃铁弓、刘方所部,断潜龙一臂,再图西凉不迟!”
这个提议让一部分将领点头。河套看起来似乎是个更容易取得战果的方向。
“万万不可!”
一个清朗却坚定的声音响起,压过了帐中的议论。
众人望去,正是从蜀地归来后颇受宇文卓倚重的谋士赵乾。
赵乾走到大帐中央,对宇文卓躬身一礼,然后转向众人,语气清晰而急促:“诸位,此议看似有理,实则大谬!潜龙此举,正是要诱使我军分兵,甚至改变主攻方向!”
赵乾快步走到悬挂的舆图前,手指点向河套。
“诸位请看,河套地域广阔,但多为草原荒漠,城池稀少。铁弓所部本就是长期驻守此地的边军,熟悉地形,以逸待劳。刘方部从晋州出击,距离其补给线更近。我军若长途奔袭河套,人困马乏,补给漫长,地形不熟,正中潜龙下怀!他们可以凭借地利,层层阻击,不断消耗我军锐气和粮草!”
赵乾的手指又重重敲在金城的位置。
“而金城,才是此战关键!董璋兵马不足三万,虽有白狐谋划,楚怀城统兵,但兵力劣势明显。只要我军与董琥合兵,以雷霆之势猛攻金城,一旦城破,董璋授首,白狐再智也无用武之地,西凉传檄可定!届时,整合西凉之力,再回头收拾河套,方是正理!”
赵乾转身,面向宇文卓,神情恳切:“王爷,此刻李晨主力未动!郭孝最善奇谋,铁弓在河套动手,焉知不是调虎离山之计?若我军主力被河套拖住,潜龙主力突然出晋州,或从其他方向直扑我军要害,甚至……威胁京城,届时悔之晚矣!请王爷明鉴,万不可因小失大,中了郭孝的奸计!金城,才是决胜之地!只要拿下金城,河套之乱,自可平息!”
宇文卓听着赵乾的分析,暴怒的情绪渐渐冷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点醒的惊悚。
是啊,李晨和郭孝最擅长的就是不按常理出牌。河套看似是块肥肉,但很可能是个有毒的诱饵!
“赵先生所言极是!”
宇文卓深吸一口气,压下怒火,眼神重新变得阴鸷而坚定,“传令前军,加速与董琥会师,目标不变——金城!告诉董琥,河套之失,本王记下了,战后必让李晨加倍偿还!让他稳住阵脚,守好现有防线,不必大规模回援河套,集中力量,先破金城!”
命令传下,宇文卓的战争机器依旧隆隆指向西凉金城。
但河套骤然升起的烽烟,却像一根尖锐的刺,扎进了董琥的肋下,也飘荡在即将到来的金城大战上空,带来了第一缕不确定的阴云。
而在潜龙城,接到铁弓初战告捷、并成功搅乱董琥部署的消息后,郭孝对着地图,露出了狐狸般的笑容。
“第一步,成了。”郭孝低声自语,“河套的水已经搅浑。接下来,就看那位燕王殿下,是继续装睡,还是不得不……下场玩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