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中,烛火将郭孝与柳轻眉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凝重的、关乎天下走向的沉寂。
面对柳轻眉关于结盟诚意的询问,郭孝并未直接回答,反而话锋一转,谈起了潜龙城近况。
“太后娘娘可知,如今的潜龙城,户籍在册者已逾万户,常住人口不下数万,早已远超一般州府规模。”郭孝语气平和,仿佛在闲话家常,“当初建造的内城墙,本是按村镇规制,如今内城拥挤不堪,外城屋舍连绵,几乎要与灰岩谷工坊区连成一片。”
柳轻眉微微颔首,这些情报她自然知晓:“哦?看来李先生治下,确是人口繁盛,生机勃勃。想必……已在筹划修筑新的、更宏伟的城郭了吧?毕竟,城防乃一方根基之重。”
在她看来,势力扩张,人口增加,加固城防是天经地义之事。
大炎朝哪一座雄城,不是靠着高墙深池来保障安全?
郭孝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奇异的、带着骄傲的笑容:“不,娘娘。曾有属下向主公建言,当速速规划新城,广筑高墙,以固根本。但主公……并未采纳。”
柳轻眉秀眉微蹙,露出不解之色:“这是为何?莫非是钱财不足?若需支持,哀家或可……”
“非也。”郭孝打断了她,目光变得深邃而明亮,“主公当时言道,这世间最坚固的城墙,最好的兵器,从来就不是砖石铁木,而是——民心!”
“民心?”柳轻眉喃喃重复,凤眸中闪过一丝震动。
“正是!”郭孝语气笃定,“主公说,若治下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怨声载道,纵有十丈高墙,百万甲兵,亦不过是沙上堡垒,旦夕可倾!反之,若百姓能安居乐业,老有所养,幼有所教,人人以潜龙为家,以主公为依归,则人人皆为城墙砖石,户户皆是御敌堡垒!这等由民心凝聚而成的城墙,才是真正的铜墙铁壁,万世不移!”
他顿了顿,看着柳轻眉眼中变幻的神色,继续道:“故而,主公宁愿将修筑新城、扩充军备的巨额钱财,用于兴修水利、推广良种、开设学堂、抚恤孤寡、改善工坊。娘娘您看,潜龙城至今未扩建城郭,但可有流民作乱?可有外敌轻易攻入?晋州之战,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青山镇血战,民夫自发协助守城!这,便是民心所向,便是主公口中……最坚固的城墙!”
一番话,如同洪钟大吕,震得柳轻眉心神摇曳。
她在深宫,学的便是权谋制衡,见的便是高墙宫阙,何曾听过这般直指本质、却又离经叛道的言论?
将修城的钱用来惠民?将安危系于虚无缥缈的“民心”?
然而,联想到北地传来的种种情报,李晨崛起的速度,治下的安定,军队的强悍,百姓的拥戴……这一切,似乎又都在印证着这番话的正确性。
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涌上柳轻眉心头。有震惊,有恍然,更有一种深沉的、积压已久的无力与悲凉。
她缓缓靠在椅背上,雍容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难以掩饰的疲惫与脆弱,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充满了千钧重负:
“民心……好一个民心铸城。李先生……真乃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
柳轻眉眼神黯淡下去,带着一丝自嘲,“可惜,这大炎王朝,早已是从根子里烂透了。吏治腐败,豪强兼并,天灾人祸,民不聊生……便是先帝在位时,也已回天乏术。哀家……哀家不过一介妇道人家,困守在这深宫之中,周旋于虎狼之间,又能有多大的作为?便是想施仁政,惠及百姓,政令出了这宫门,又能落实几分?不过是被层层盘剥,最终化作压榨民脂民膏的又一柄利器罢了。”
这番话,可谓是推心置腹,将她的困境与无奈,赤裸裸地展现在了郭孝面前。
她并非不想有所作为,而是这架腐朽的国家机器,早已不受控制,甚至反过来捆绑着她。
郭孝静静听着,没有立刻接话。
他能感受到这位年轻太后话语中的真诚与绝望。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娘娘,旧屋将倾,非一木可支。然大炎之弊,在于根骨,在于这延续了数百年的……道,已然不通了。”
柳轻眉 抬头,看向郭孝。
郭孝目光灼灼:“主公在北地所做的一切,便是在探寻一条新路!一条不以高墙深池为凭,不以世家门阀为基,而以万民之心为根基的新路!这条路或许艰难,或许充满非议,但至少,它在北地,让数十万人看到了希望,尝到了饱暖,拥有了尊严!”
“我问娘娘结盟之诚意。”郭孝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变得无比郑重,“那便是这‘民心’二字,便是这条正在探索的、可能为这天下带来一番新气象的道路!若娘娘愿与主公携手,我们要的,并非仅仅是一个苟延残喘的旧王朝名分,而是……一个机会,一个能让我主将北地之道,推行至更广阔天地的机会!一个能真正涤荡这世间污浊,让民心得以安放的机会!”
密室内,落针可闻。
柳轻眉怔怔地看着郭孝,看着这个被誉为“鬼谋”的男子眼中那毫不掩饰的、近乎狂热的信念。
她仿佛看到了一幅与如今死气沉沉的京都截然不同的、充满生机与力量的画卷。
旧的王朝千疮百孔,新的道路在北地萌芽。
是抱着旧船一起沉没,还是……冒险登上那艘看似简陋,却充满未知可能的新舟?
这个选择,沉重得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密室门外传来柳承宗刻意加重的脚步声和三声叩门声——这是事先约定的信号,代表有紧急情况。
柳轻眉瞬间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重新恢复了太后的威仪,只是眼底深处,那抹震撼与思索,却久久未能散去。
“郭先生,今日之言,哀家需细细思量。”柳轻眉站起身,“结盟之事,关乎国本,非一时可决。先生且在京城安心住下,若有消息,哀家会让承宗告知。”
“孝,静候娘娘佳音。”郭孝躬身行礼,嘴角却噙着一丝了然的笑意。他知道,今日这番话,已在柳轻眉心中,投下了一颗足以改变格局的种子。
至于那颗种子何时发芽,又能长成何等模样,便要看看这京都的风云,如何激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