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厅内,死寂无声。
那名信使说完最后一句话,便因力竭而昏厥过去,被人七手八脚地抬了下去。可他带来的那个消息,却像一个不散的阴魂,盘踞在厅堂的每一个角落,扼住了所有人的呼吸。
时间仿佛凝固了。
糜竺摔碎的那个茶杯,碎片还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几滴未来得及溅开的茶水,在光线下映出一点微弱的惨绿,像一双窥探人心的眼睛。空气中,烛火燃烧后留下的蜡味,混合着众人身上因惊惧而渗出的冷汗气息,变得粘稠而沉重。一粒尘埃在从窗格透进来的光柱中缓缓浮沉,它的轨迹,成了这片死寂中唯一在动的东西。
姜云站在人群的最后方,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身旁,孙乾那因为竭力压抑而显得格外粗重的呼吸声。他的目光扫过全场,将每一张脸上的绝望,都看得清清楚楚。
主位上,刘备的身躯微微佝偻着,像是被一柄无形的重锤砸中了脊梁。他那双以仁德闻名于世的招牌长臂,此刻无力地垂在身侧,紧紧攥着扶手的双手,指节已是一片惨白。他的嘴唇翕动着,脸色灰败,那双总是蕴含着温和与坚毅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一种被打碎了的茫然。
关羽站在刘备左侧,他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两道阴影。他那张素来傲然的枣红脸,此刻竟是铁青一片。他没有去抚摸他引以为傲的长髯,只是将手按在了腰间的青龙偃月刀刀柄上,那柄饮过无数豪强鲜血的绝世神兵,此刻仿佛也感受到了主人的心绪,沉默得像一块凡铁。
另一侧的张飞,则是截然不同的景象。他那双环眼瞪得如同铜铃,血丝从眼角蔓延开来,胸膛剧烈地起伏,鼻孔里喷出灼热的气息。他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猛兽,浑身上下的每一块肌肉都紧绷着,似乎下一刻就要咆哮着冲出去,将这压抑的囚笼撕个粉碎。
而那些文官,孙乾、简雍、糜竺等人,他们的脸上则是一种更为纯粹的恐惧。他们不像武将那样思考着战与不战,他们脑海中浮现的,是曹军那号称百万的虎狼之师,是兖州、豫州、司隶的钱粮赋税,是许都朝廷的大义名分。他们用最理智的头脑,计算着双方的实力对比,然后得出了一个让他们手脚冰凉的、毫无悬念的答案。
完了。
姜云的心里,也同样冒出了这两个字。
他脑子里那个正计划着退休生活,盘算着怎么把后院修得更舒服一点的咸鱼小人,此刻正抱着脑袋,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不是吧?剧本不是这么写的啊!’小人尖叫着。‘我这边堤坝刚修好,民心刚稳定,眼看着就要进入种田流的舒适剧情了,最终boSS怎么提前刷新了?这不符合游戏流程!’
姜云的另一半理智,则在飞速地运转。
官渡之战,曹操以弱胜强,这在历史上是必然发生的事情。但他从未想过,这一天的到来,会如此之快,带来的冲击,会如此之剧烈。
袁绍,那个占据冀、青、幽、并四州,带甲百万,粮草堆积如山的天下第一诸侯,就像一座巨大的屏风,虽然挡住了光,却也为屏风后的他们,挡住了来自曹操的致命寒风。
他们可以在这片阴影里,小心翼翼地发展,壮大,甚至可以期待着两大巨头两败俱伤,他们好坐收渔利。
可现在,屏风倒了。
不是被推倒的,而是被曹操一拳打了个粉碎。
从此以后,整个中原大地,再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正面牵制曹操的兵锋。而他们徐州,这块刘备刚刚拿到手,还没捂热乎的四战之地,就这么赤裸裸地,毫无遮掩地,暴露在了那头刚刚饱餐了一顿,正处于最强盛、最饥饿状态的猛虎面前。
姜云甚至能想象出,在许都的丞相府里,曹操在收到袁绍败亡的战报后,会是怎样一副志得意满的表情。他或许会喝上一杯酒,做上一首诗,然后在地图上,用手指轻轻一划,指向东南方的徐州,对麾下的郭嘉、荀彧们,轻描淡写地说一句:“袁本初已为冢中枯骨,接下来,也该去见见我那位‘刘皇叔’了。”
一想到那个男人,姜云就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那是一个真正的枭雄,一个将权谋、残忍和魅力集于一身的怪物。他们之前侥幸杀了车胄,占据徐州,在曹操眼里,不过是趁着他与袁绍对峙,无暇南顾时,跳到他餐盘里偷食的老鼠。
现在,巨人回过头来了。他会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面带微笑地,把这只讨厌的老鼠,连带着它刚刚筑好的巢穴,一起碾成粉末。
“操!他奶奶的!”
一声石破天惊的怒吼,终于打破了议事厅内令人窒息的死寂。
张飞猛地一跺脚,坚硬的青石地面仿佛都震动了一下。他血红的眼睛扫过全场,最终落在刘备身上,瓮声瓮气地咆哮道:“大哥!怕个鸟!那曹贼赢了袁绍又怎么样?他兵马打了那么久,早就累了!咱们徐州兵精粮足,又有姜先生修的大堤,城池坚固!他敢来,俺老张的丈八蛇矛,就敢捅他一万个透明窟窿!”
这声怒吼,像一滴水落入了滚烫的油锅,瞬间点燃了压抑的气氛。
“对!三将军说得对!”几个年轻的武将立刻附和起来,“跟他们拼了!”
“我等愿随主公,与曹贼决一死战!”
然而,这股刚刚燃起的血勇之气,很快就被一盆冷水浇灭了。
“不可!”孙乾颤巍巍地站了出来,他脸色苍白,嘴唇哆嗦着,“三将军,万万不可冲动啊!”
他对着刘备,长长一揖,声音里带着哭腔:“主公!曹操如今挟大胜之威,收编袁绍降兵,声势之盛,天下无两!其麾下猛将如云,谋士如雨,更有朝廷大义在手。我军虽新得徐州,然兵力不过数万,钱粮亦仅供自足,如何能与他抗衡?这……这无异于以卵击石,螳臂当车啊!”
简雍也跟着附和道:“公佑所言极是。硬拼,绝无胜算。一旦兵败,不仅主公半生奔波之基业毁于一旦,这徐州百万生民,恐将再遭涂炭!”
糜竺也一脸沉痛地开口:“曹军之精锐,我等在小沛时便已领教过。如今他大军压境,我等……我等怕是连守,都守不住啊。”
“那你说怎么办?”张飞怒目圆睁,指着孙乾的鼻子骂道,“不打,难道要俺们洗干净脖子,等那曹贼来砍不成?还是说,像那张合、高览一样,跪在地上,投降了事?!”
“我……”孙乾被张飞的气势所慑,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投降”两个字,像一根毒刺,深深地扎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里。
厅内再次陷入了沉默。
这一次的沉默,比之前更加绝望。如果说刚才还是震惊与恐惧,那么现在,就是看清了现实之后,那种走投无路的窒息感。
战,是死。
降,是辱。
难道他们辛辛苦苦,从吕布手中夺下徐州,又费尽心力挡住天灾,刚刚看到一点安居乐业的希望,最终等来的,就是这样一个结局吗?
姜云看着这一幕,心中一片冰凉。
他知道,张飞的勇武,孙乾的怯懦,都没有错。他们只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看到了事情的一个侧面。
但现实是,无论哪个侧面,指向的都是同一个深渊。
他那个咸鱼小人又开始在他脑子里碎碎念了:‘看吧看吧,我就说,乱世里什么功名利禄都是虚的,只有小命是真的。早知道就该带着甄姬和蔡大家,找个谁也找不到的山沟沟,管他外面谁打谁,谁赢谁输。现在好了,被架在这儿下不来了吧?’
‘你现在是徐州别驾,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威风八面啊。’
‘威风个屁!站得越高,摔得越惨!曹老板那把刀,砍下来的时候,第一个就找脖子最显眼的砍!’
就在姜云的内心天人交战,几乎想要立刻转身跑路的时候,他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那道目光,沉重、复杂,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不甘,和一丝……最后的,几乎要被绝望淹没的期盼。
姜云抬起头,对上了那道目光的主人。
刘备。
这位半生颠沛流离,屡败屡战,却始终不坠青云之志的大汉皇叔,此刻,终于被现实压垮了。他看着姜云,嘴唇微微颤动,那双曾经能让无数英雄豪杰纳头便拜的眼睛里,此刻竟像个无助的孩子。
他没有说话,但他的眼神,却在无声地询问着。
那眼神仿佛在说:
“先生,你曾挽狂澜于既倒,堵住了滔天洪水,救了这满城百姓。”
“先生,你神机妙算,曾让那不可一世的袁术旧部,灰飞烟灭。”
“先生,你说过,要让这徐州,再无水患,百姓安居。”
“可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云,该怎么办?”
随着刘备的注视,议事厅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聚焦到了那个站在角落里,还穿着一身风尘仆仆的布衣,看上去与这凝重的气氛格格不入的年轻人身上。
关羽的丹凤眼,张飞的环眼,孙乾的愁苦之眼,糜竺的精明之眼……
无数道目光,像一束束聚光灯,将姜云彻底笼罩。
那一瞬间,姜云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当初那个波涛汹涌的决堤口上。
只是这一次,他要面对的,不再是自然的洪水。
而是一股足以吞噬天下的,名为“曹操”的人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