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正好,不烈,不燥,带着一种谷物成熟后的温润。
徐州城外,新修的大堤如同一条卧龙,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下,坚实而沉默。大堤内侧,曾经被洪水肆虐的土地,如今已是另一番景象。数以万计的民夫与兵士混杂在一起,喊着整齐的号子,挥舞着手中的铁锹与锄头,一条条规划整齐的沟渠,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主堤向着远方的田野延伸。
空气中弥漫着新翻的泥土气息,混合着人们的汗水味,以及远处伙房飘来的饭食香气,构成了一种名为“希望”的味道。
姜云站在一处高坡上,手里拿着一张新绘制的图纸。他没有穿那身象征着别驾身份的官服,只着一身方便活动的青色布衣,袖口高高挽起,露出结实的小臂。他的目光从图纸上移开,望向那片热火朝天的工地,脸上不自觉地浮现出一丝笑意。
这种发自内心的成就感,远比在朝堂上接受封赏,或是听着万民山呼,来得更加踏实。
“兄长,喝水!”
一个洪亮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周仓那魁梧的身影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像一座移动的小山。他手里提着一个大水囊,另一只手还抓着两个刚出锅的、热气腾腾的肉包子,献宝似的递到姜云面前。
“刚出锅的,伙房老王头特意给兄长留的,说是用了糜家送来的上好面粉和新宰的猪肉,香得很!”周仓咧着嘴笑,露出两排白得晃眼的牙齿。
自打成了姜云的亲卫,周仓的日子就过得格外舒心。他不再是那个食不果腹、四处流浪的黄巾余部,而是这支“工程亲卫队”的副统领,每天跟着姜云巡视工地,吃得饱,穿得暖,腰杆挺得笔直,感觉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劲。他看姜云的眼神,除了敬佩,更多了一种近乎于信徒般的狂热。
姜云笑着接过包子,咬了一口,肉香和面香瞬间在口中弥漫开来。他点了点头:“嗯,味道不错。你也吃。”
他将另一个包子递给周仓,周仓嘿嘿一笑,也不客气,三两口就解决了一个,又从怀里掏出两个,一边吃一边含糊不清地说道:“俺吃了。兄长,你看他们干得多卖力。俺听那些老农说,等这些水渠修好了,以后再也不怕天旱,收成起码能翻一倍。他们都说,是兄长你给他们带来了活路。”
姜云喝了口水,目光再次投向远方。那些曾经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流民,如今脸上都挂着汗水和笑容,眼中有了光。这光,比任何金银珠宝都更让他感到富足。
“不是我给的,是他们自己用双手挣来的。”姜云轻声说道,“我只是画了几张图,动了动嘴皮子。真正把图纸变成现实的,是他们。”
他心里那个咸鱼小人,此刻正懒洋洋地躺在沙滩上晒太阳,惬意地吐槽:没错没错,我就是个画图的,最多算个产品经理。等这摊子事儿忙完,我就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盖个大院子,天天钓鱼喝茶,让甄姬弹琴,让蔡大家写字,让孙尚香……嗯,让她去院子里打拳,也挺好。
至于糜竺的“催婚”,他现在已经完全不担心了。“水利未成,何以家为”这面大旗,简直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万能挡箭牌。只要他愿意,他能把这徐州的水利工程,修到天荒地老。
想到糜竺那天吃了瘪,却又不得不追加投资的复杂表情,姜云就忍不住想笑。他觉得自己在这方面,似乎有着无师自通的天赋。
“对了兄长,”周仓吃完包子,擦了擦嘴,“早上赵将军带着一队人马出城巡视去了,说是要去看看南边几个县的河道情况,临走前让俺跟你说一声。”
“子龙做事,我向来放心。”姜云点了点头。
赵云的到来,对他而言是最大的惊喜。这位未来的虎威将军,不仅武艺高强,而且为人谦逊谨慎,治军严谨。有他帮忙训练亲卫队和负责防务,姜云得以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水利工程的建设中。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刘备的信任,同僚的敬佩,百姓的拥戴,麾下有赵云、周仓这样的良将,后院……后院虽然偶尔有些微妙的修罗场气氛,但也算和谐。
姜云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乱世的喧嚣已经远去,他真的可以在这徐州,建立起一片属于自己的世外桃源。
他收起图纸,拍了拍手上的尘土,对周仓说:“走,去下游看看。那边的分水闸是关键,不能出一点差错。”
两人一前一后,顺着土坡往下走。工地上的人们看到姜云,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热情地跟他打招呼。
“姜别驾!”
“先生来看我们啦!”
一张张朴实的脸上,洋溢着真挚的敬意。姜云微笑着一一回应,心中那份安宁与满足,愈发浓厚。
然而,就在这份安宁祥和的气氛中,一丝不和谐的音符,突兀地从远方传来。
“驾!驾!——”
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打破了工地的宁静。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停下了动作,循声望去。
只见远处官道上,一骑快马正卷着滚滚烟尘,朝着徐州城的方向狂奔而来。那骑士伏在马背上,仿佛与马融为一体,拼命地挥舞着马鞭,那架势,不像是在送信,更像是在逃命。
战马的速度太快了,以至于在经过工地附近时,骑士似乎已经无法完全控制。战马发出一声力竭的悲鸣,前蹄一软,轰然倒地,将马背上的骑士狠狠摔了出去。
“快,救人!”姜云脸色一变,立刻对周仓下令。
周仓应声而动,庞大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几个起落就冲到了官道上。
那骑士在地上滚了几圈,满身都是尘土和血污,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口中却执着地嘶喊着:“急报……北地急报……快……见主公……”
周仓将他扶起,只见他嘴唇干裂,脸色惨白如纸,显然是经过了长途的奔袭,早已油尽灯枯。
姜云也快步赶了过来,他看到骑士腰间挂着的,是刘备军中信使的令牌。他的心,没来由地往下一沉。
北地?能让刘备如此重视,并派出“八百里加急”的信使传递的北地军情,只有一个。
官渡。
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乌云般,瞬间笼罩了他的心头。他刚刚建立起来的那份安稳和惬意,在这一刻,仿佛变成了水中月、镜中花,脆弱得不堪一击。
“快,送他进城!”姜云的声音变得有些干涩。
几名亲卫立刻上前,将那名几乎昏厥的信使抬上担架,飞速送往城内。
工地上,原本热火朝天的气氛消失了,所有人都沉默着,面面相觑,眼神中带着一丝茫然和不安。他们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那信使的惨状和那句“北地急报”,已经足够让他们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
姜云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秋日的阳光依旧温暖,照在身上,他却感觉到了一股从脚底升起的寒意。
他缓缓抬头,望向北方的天空。那里,天高云淡,一片澄澈。
可他仿佛能看到,在那片澄澈的背后,有一头刚刚吞噬了自己最强大对手的猛虎,正舔舐着爪牙,缓缓转过头,将那双闪烁着寒光的眸子,投向了东南方的徐州。
一个时辰后,徐州州牧府,议事厅。
凝重,死一般的凝重。
空气仿佛变成了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厅内站满了徐州的文武官员,孙乾、简雍、糜竺等人皆在列,关羽和张飞更是甲胄在身,分立刘备左右。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刚刚被救醒,正跪在堂下,用微弱却清晰的声音汇报着军情的信使身上。
“……十日前,曹军奇袭乌巢,袁军粮草被焚,军心大乱……袁绍仓皇北逃,麾下大将张合、高览阵前倒戈,投降曹操……七万大军,一夕崩溃,降者无数,被坑杀者不计其数……”
信使每说一句,厅内众人的脸色就白一分。
当“官渡之战,曹操大胜”这八个字,最终从信使口中吐出时,整个议事厅的空气,仿佛都被抽干了。
糜竺手中的茶杯“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孙乾抚着胡须的手在不住地颤抖。张飞那双环眼瞪得滚圆,脸上的肌肉因为愤怒和难以置信而扭曲着。
饶是稳重如山的关羽,此刻那双丹凤眼也猛地闭上,随即又睁开,一抹前所未有的凝重,取代了往日的傲然。
刘备坐在主位上,双手死死地抓着座椅的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的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微微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完了。
所有人的心中,都同时冒出了这两个字。
袁绍,那个占据四州之地,带甲百万,天下最强大的诸侯,就这么败了?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惨,如此的……彻底?
这个消息,比之前的洪水天灾,还要令人感到绝望。洪水尚有堤坝可挡,可曹操呢?那个挟天子以令诸侯,麾下猛将如云、谋士如雨,如今又彻底扫平了北方心腹大患的曹孟德,谁能抵挡?
他们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袁绍这个最大的威胁一旦解除,曹操下一步的目标,必然就是他一直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刘备和徐州!那个曾经被他们侥幸斩杀的车胄,那份被他们狠狠践踏的脸面,曹操一定会用最血腥的方式,加倍讨还回来!
曾经,他们还可以在曹操与袁绍这两大巨头的夹缝中,勉力周旋,寻求一线生机。
而现在,天平已经彻底倾斜。
那座名为“袁绍”的靠山,轰然倒塌。徐州,这片他们刚刚倾注了无数心血,好不容易才看到一丝希望的土地,已经完完全全地,暴露在了曹操的兵锋之下。
姜云站在人群的末尾,他从工地一路赶来,甚至来不及换下那身沾着泥土的布衣。他的手脚,一片冰凉。
他脑海中,不再是水渠、良田和安居乐业的画面。取而代之的,是铁蹄、刀枪和连天的烽火。他刚刚还沉浸其中的那份安宁与成就感,此刻回想起来,竟是那样的可笑和讽刺。
就像一个孩子,在沙滩上用尽心力堆砌起一座漂亮的城堡,却在涨潮的瞬间,被一个巨浪,冲刷得无影无踪。
他亲手缔造的“安稳”,原来只是一个短暂的幻梦。
就在徐州一片欣欣向荣,所有人都以为可以安稳发展很长一段时间时,这个惊天的坏消息,如同一盆来自九幽地府的冰水,将所有人从头到脚,浇了个通透。
那个曾经遥远的北方霸主,如今,终于可以腾出手来,解决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