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东。”
三个字,轻飘飘的,像三片羽毛,落入了死寂的议事厅。
然而,这三片羽毛却仿佛带着万钧之重,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掀起了比“官渡大败”还要令人惊骇的滔天巨浪。
一瞬间,凝固的空气被彻底引爆。
“什么?!”
最先炸开的是张飞。他像一头被踩了尾巴的豹子,猛地从刘备身侧窜出两步,环眼瞪得几乎要裂开,死死地盯着姜云,那眼神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
“江东?姜先生,你莫不是吓糊涂了!俺们好不容易才从吕布那厮手里夺回徐州,你为了这徐州,差点连命都丢在洪水里!现在,你一句话就要俺们把它扔了,像丧家之犬一样跑到江东去?这是什么道理!”
他的咆哮声在厅堂内回荡,震得梁柱上的灰尘都簌簌而下。他不是在质疑姜云的智谋,他是在控诉一种背叛。在他朴素的价值观里,脚下的土地,就是家。而家,是不能放弃的。
“翼德,住口!”关羽一声低喝,按住了暴怒的弟弟,但他的眉头也拧成了一个疙瘩。那双总是半睁半闭的丹凤眼,此刻完全睁开,目光如刀,落在姜云身上,审视着,探究着。他没有说话,但紧按刀柄的手,已经表明了他的立场同样不容乐观。
文官那边,更是一片哗然。
孙乾的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白,他踉跄一步,几乎站立不稳,嘴里喃喃自语:“放弃徐州……这……这如何使得……百万生民,何去何从?我等……我等岂不成了无根的浮萍?”
简雍和糜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震撼与不解。糜竺作为徐州最大的豪族,将全部家当都押在了刘备身上,如今听说要放弃徐州,这不啻于让他倾家荡产。他的心在滴血,可理智又告诉他,姜云绝非信口开河之人。这种矛盾,让他脸上的肌肉都微微抽搐起来。
整个议事厅,瞬间从死寂的冰窖,变成了一个沸反盈天的菜市场。
质疑、愤怒、不解、恐慌……所有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像一张无形的大网,朝着那个站在地图前的年轻人当头罩下。
唯有刘备,没有说话。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姜云,那双刚刚从绝望中捞起,还带着水汽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剧烈的挣扎。姜云的话,像一道惊雷,劈开了他脑中的混沌,却也展现出了一条他从未想象过的、布满荆棘的道路。
放弃徐州?
这个念头,比让他去和曹操决一死战,还要让他感到恐惧。
他半生颠沛,从幽州到豫州,从豫州到徐州,再到被吕布夺走,寄人篱下,好不容易才失而复得。徐州,是他刘备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拥有的,刻着自己名字的基业。这里有拥护他的百姓,有信任他的士族,有他匡扶汉室的梦想起点。
现在,姜云要他亲手将这一切,都放弃掉。
姜云对周遭的喧嚣充耳不闻。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艘在狂风暴雨中岿然不动的航船。他的目光,始终落在刘备的脸上,捕捉着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他知道,这个决定,对刘备而言有多么残酷。
但他更知道,刮骨疗毒,不断腕则死。
他脑海里那个咸鱼小人,此刻正抱着膝盖,坐在角落里,用一种生无可恋的语气幽幽吐槽:‘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就不该出这个风头!现在好了,捅了马蜂窝了。看看张飞那眼神,恨不得拿他的丈八蛇矛在我身上开十八个洞。’
‘我图什么啊?我老老实实说一句“投降保平安”,大家一起去许都领个闲职,我继续当我的富家翁,老婆孩子热炕头,不香吗?非要学人家诸葛亮玩什么天下大计……’
‘不过话说回来……江东啊……’咸鱼小人摸了摸下巴,眼睛里开始冒光,‘那可是江东啊!传说中的二乔……是不是就在那里?要是真能促成孙刘联盟,到时候去柴桑逛逛,没准能见上一面?这么一想,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
这点小小的私心,如同一剂强心针,让姜云原本有些动摇的心,瞬间又坚定了起来。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再次响起,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诸位,请听我一言。”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奇特的镇定人心的力量。喧闹的议事厅,竟慢慢地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于他。
“我问诸位一个问题。”姜云环视全场,“曹操,强不强?”
这是一个废话般的问题。但无人敢轻视。
“强。”关羽抚着长髯,沉声吐出一个字。简单,却重如泰山。
“那我们,能不能打得过?”姜云又问。
这次,无人回答。连最是勇悍的张飞,也只是涨红了脸,嘴巴张了张,终究没能把那句“打得过”吼出来。
小沛之战的惨败,还历历在目。他们连曹操麾下一个夏侯惇都难以抵挡,更何况是如今吞并了袁绍,声势达到顶点的曹操本人?
姜云的嘴角,勾起一抹近乎残酷的弧度。
“既然打不过,守,守得住吗?”
他伸出手指,在地图上点了点,“徐州,四战之地,无险可守。北有曹操,南有袁术余孽,西面是豫州,东面是大海。一旦曹操大军压境,我们就是一座孤城。城中兵不过三万,粮草只够支撑数月。请问糜公,你的钱,能变出十万大军吗?请问孙公,你的道理,能劝退曹操的虎狼之师吗?”
糜竺和孙乾的脸,瞬间变得煞白,羞愧地低下了头。
“所以,战是死,守是死,降是奇耻大辱,更是自绝于天下人心。”姜云的声音斩钉截铁,“留在此地,我们只有死路一条!”
“那也不能跑!”张飞还是不服气,梗着脖子吼道,“俺们跑了,这满城的百姓怎么办?他们信你姜先生是神明,信俺大哥是仁主,俺们就这么丢下他们不管了?”
这句话,问到了所有人的心坎里。刘备的身躯,也因此而震动了一下,脸上露出痛苦之色。
“我没说要丢下他们。”姜云摇了摇头,他看向张飞,目光前所未有的严肃,“三将军,我问你,是留在这里,大家一起被曹军的屠刀砍死,让他们变成无主的冤魂好?还是我们暂时退走,保留火种,将来有一天,再堂堂正正地打回来,为他们报仇雪恨,重建家园好?”
张飞愣住了。他张着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姜云不再理他,转身面对刘备,深深一揖。
“主公,我先前所言,‘官渡之战,曹操惨胜’,并非虚言。他与袁绍鏖战经年,兵马钱粮消耗巨大,自身亦是疲惫不堪。如今虽收编了袁绍降兵,但人心不稳,河北四州尚需时间消化安抚。这,就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他现在,没有余力,也绝不敢立刻倾全国之兵,来与我们决战。他最多只会派一员大将,领数万兵马前来征讨,以作试探和威慑。”
“我们,就是要在他反应过来之前,抢出这个时间差!”
姜云的手指,重重地敲在地图上“江东”的位置,发出“笃”的一声脆响。
“江东,有长江天险,易守难攻!孙策虽死,但其弟孙权,新掌江东,根基未稳,同样面临着曹操的巨大威胁。敌人的敌人,就是我们的朋友!”
“我们放弃徐州,并非是逃跑,而是战略转移!是将拳头收回来,为了下一次更有力地打出去!我们携带徐州的核心人才、部分愿意追随的百姓和所有钱粮辎重,渡江东去,与孙权结盟,共抗曹操!”
“如此,则我等可得休养生息之地,孙权可得强援以固江东,曹操则会面对一个前所未有的、横跨大江的强大联盟!此乃一举三得之计!”
一番话,如醍醐灌顶,石破天惊!
整个议事厅,鸦雀无声。
之前还充斥着愤怒、不解、恐慌的众人,此刻脸上只剩下一种表情——极致的震惊。
他们仿佛看到了一幅全新的画卷。在那幅画卷里,他们不再是困守孤城,等待屠戮的羔羊。而是乘风破浪,开辟新天地的雄狮!
一个“联吴抗曹”的宏大战略,在这一刻,被姜云提前了数年,用一种无比震撼的方式,摆在了历史的舞台上。
刘备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那双灰败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火焰,那火焰越烧越旺,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点燃。他看着姜云,就像看着一个能点石成金的神仙。
是啊……他怎么没想到?
他一直在徐州这块地盘上打转,想着怎么守,怎么战,却从未想过,跳出这个棋盘!
“好……好一个联吴抗曹……”刘备喃喃自p,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被这宏伟蓝图所震撼时,一个冷静而沉稳的声音,打破了这片刻的激动。
“江东孙氏,素有‘猛虎’之称。”
关羽抚着长髯,缓缓开口,他那双锐利的丹凤眼,紧紧盯着姜云,提出了一个最关键,也最致命的问题。
“孙权年轻气盛,新掌大权,会甘心与主公平起平坐,共分天下吗?我等此去,是为盟友,还是……引狼入室,自投罗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