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厅内,所有的声音都死了。
张飞的怒吼,孙乾的哀鸣,都像是被投入深渊的石子,连一丝回响都未曾留下,便被那名为“绝望”的粘稠黑暗吞噬得一干二净。
时间,仿佛被冻结在刘备投向姜云的那一瞥里。
那道目光,穿透了凝滞的空气,穿透了摇曳的烛火,像一个溺水者伸出的、最后一丝力气的手,死死地抓向了姜云。
姜云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在那一瞬间都凉了下去。
他站在人群的末端,身上那件沾着泥土和汗渍的青色布衣,让他与这厅中一众冠带整齐的官员显得格格不入。他本该是局外人,一个被意外卷入历史漩涡的技术顾问,可现在,他却成了漩涡的中心。
关羽的丹凤眼,张飞的环眼,糜竺的商贾之眼,孙乾的忧虑之眼……一道道目光,或沉重,或期盼,或审视,或绝望,像无数条无形的绳索,从四面八方缠绕而来,将他牢牢地捆缚在了原地。
他甚至能清晰地听见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的声音,每一次跳动,都像是在擂动一面名为“快跑”的战鼓。
他脑海里那个咸鱼小人,此刻正抱着脑袋,躲在角落里,用一种近乎崩溃的哭腔疯狂吐槽:
‘完了,芭比q了,服务器要关了!我就说吧,种田流是没有好下场的!什么水利工程,什么万民拥戴,在绝对的武力面前都是浮云!曹老板带着他的满级账号来屠新手村了!’
‘还愣着干什么?跑啊!现在立刻马上,卷了糜家的金银珠宝,带上后院那几个宝贝,找个深山老林躲起来!什么天下大势,什么匡扶汉室,让这群Npc自己玩去吧!我只想活命!’
‘别驾?威风?狗屁!那是催命符!曹操那把刀磨得锃亮,第一个砍的就是出头的椽子!我这脖子,看上去就很显眼!’
这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求生欲,几乎要支配他的身体,让他立刻转身,冲出这间令人窒息的议事厅。
可他的脚,却像被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
因为他看到了刘备的脸。
那张素来以“仁德宽厚”示人的脸上,此刻布满了灰败的裂痕。这位半生颠沛流离,败过,逃过,寄人篱下过,却从未真正被打垮过的汉室宗亲,此刻,那根名为“信念”的脊梁,似乎真的被压断了。他的嘴唇微微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只有喉结在上下滚动,发出无意义的嗬嗬声。
他不是在看一个臣子,一个谋士。
他是在看一根救命的稻草。
“大哥!”张飞见刘备这副模样,又急又气,他猛地转向姜云,粗声粗气地吼道,“姜先生!你倒是说句话啊!俺们是战是降,你给个准话!俺老张听你的!只要你说打,俺现在就去城头,把俺的丈八蛇矛擦亮点!”
“三将军,不可!”孙乾几乎是哀求着开口,他朝着姜云的方向,深深一揖,苍老的脸上满是泪痕,“先生!万万不可听翼德之言啊!徐州兵少,不可与曹军硬拼,此乃取死之道!还请先生……还请先生为我主,为这徐州百万生民,寻一条活路吧!”
一个要他去死战,一个要他去求活。
两条路,在他面前分岔,却都通向同一个看不见的悬崖。
所有人都看着他,等着他做出那个决定他们命运的抉择。
姜云的额角,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感觉自己不是站在议事厅里,而是站在一根悬于万丈深渊之上的独木桥上,身后是洪水猛兽,身前是万丈迷雾,而他的手里,牵着这一城人的性命。
他闭上了眼睛。
脑海中,浮现出决堤口上,那些用血肉之躯堵住缺口的士兵;浮现出大堤建成时,那山呼海啸般的“姜别驾”;浮现出工地上,那些挂着汗珠,却洋溢着希望的脸庞;浮现出府邸后院里,甄姬担忧的眼神,蔡文姬温柔的微笑,孙尚香倔强的脸,还有糜环那含羞带怯的期盼……
这些画面,像一根根烧红的烙铁,烫在他那颗想要逃跑的心上。
那个咸鱼小人停止了尖叫,它抱着膝盖,坐在角落里,幽幽地叹了口气:‘跑不掉了。欠的债,太多了。’
是啊,跑不掉了。
当他选择跳下洪水救人的那一刻,当他接受万民跪拜的那一刻,当他许下“让徐州再无水患”诺言的那一刻,他就已经不再是那个可以随时抽身事外的旁观者了。
他可以欺骗糜竺,说“水利未成,何以家为”。
但他骗不了自己。
这份责任,这份羁绊,已经长进了他的骨血里。
姜云再次睁开眼睛时,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慵懒和疏离的眸子里,所有的彷徨和退缩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平静得如同风暴来临前的海面。
他没有理会张飞的激昂,也没有回应孙乾的哀求。
他的目光,越过众人,径直落在了主位上那个几乎要被绝望压垮的身影上。
“主公。”
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锋利的刀,瞬间划破了这满室的死寂。
刘备的身躯猛地一震,他抬起头,灰败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光。
姜云动了。
他迈开了脚步,一步,一步,不疾不徐地,从人群的末端,走向了议事厅的中央。
他的脚步声很轻,可在这落针可闻的寂静里,每一声都像是敲在众人心头的大鼓。
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他的移动而移动。
他走到那副巨大的徐州地图前,停下了脚步。
厅内的文武百官,屏住了呼吸。
关羽那双微闭的丹凤眼,不知何时已经睁开,眼中精光一闪而过,落在了姜云的背影上。
张飞瞪圆了环眼,紧紧攥着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
孙乾和糜竺等人,则伸长了脖子,像是等待着神明降下最后的谕旨。
刘备更是从座位上微微前倾着身子,双手撑着桌案,死死地盯着那个站在地图前的年轻人,生怕错过他任何一个动作,任何一个字。
姜云伸出手,修长的手指,缓缓地拂过地图上“徐州”二字。那上面,有他亲手标注的堤坝,有他规划的水渠,有他倾注了无数心血的蓝图。
他的指尖,带着一丝冰凉的触感。
他缓缓转身,面对着一张张写满了不同情绪的脸,最终,目光与刘备那双充满期盼的眼睛对上。
他深吸了一口这沉重而压抑的空气,然后,用一种清晰无比,足以让在场每一个人都听见的语调,一字一句地说道:
“主公,官渡之战,袁绍虽败,但曹操……亦是惨胜。”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惨胜?所有人都以为曹操是摧枯拉朽般的大胜,为何到了姜云口中,却成了“惨胜”?
不等众人发问,姜云已经转过身去,他的手指,离开了那片他们赖以为生的徐州土地,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坚定而缓慢地,朝着地图的东南方向,划了过去。
那里,是奔腾的长江。
长江之南,是一片他们从未涉足过的,陌生的土地。
他的手指,最终停在了一个名字上。
然后,他那改变了所有人命运的声音,再次响起。
“以我们目前的实力,硬抗曹操,无异于以卵击石。降,则半生基业,毁于一旦,更愧对天下人心。”
“所以,战与降,皆是死路。”
姜云的声音顿了顿,他环视全场,将所有人的震惊与迷惑尽收眼底,最后,他的目光再次回到刘备身上,说出了那句石破天惊的话:
“我们唯一的生路,不在徐州。”
“在江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