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事房内的烛火,被姜云那番掷地有声的话语震得猛地一跳,将他站在地图前挺拔的身影,投射在糜竺的眼底,显得异常高大。
糜竺彻底愣住了。
他活了半辈子,在商海浮沉,见过的人,谈过的生意,比寻常人吃过的盐还多。他自诩一双眼睛能看透人心,能从最细微的表情和语气中,分辨出真诚与虚伪。可现在,他看不透眼前这个年轻人。
姜云的话,每一个字都敲在道义的鼓点上,每一句都站在为国为民的制高点。那份坦然,那份庄重,那份将个人情爱置于百万生民之后的胸襟,让他准备好的一箩筐说辞,什么“先成家后立业”,什么“阴阳调和方能大展宏图”,全都堵在了喉咙里,显得如此渺小、自私,甚至有些可笑。
他若是再提半句婚事,就不是在为妹妹的幸福着想,而是成了一个鼠目寸光,只知自家利益,不顾徐州大局的鄙陋商人。这个名声,他糜子仲担不起。
站在一旁的周仓,粗犷的脸上写满了激动,他的一双环眼放着光,死死盯着姜云的背影。他听不懂那些文绉绉的大道理,但他听懂了核心——俺家兄长,是为了全徐州的老百姓,才把娶媳妇的事儿给往后推了!
这是何等的人物!这才是值得俺周仓用命去跟的真英雄!
一时间,他看向糜竺的眼神也变了。不再是警惕和敌意,反而带上了一丝同情。这胖员外也怪可怜的,想把妹妹嫁给俺兄长这等顶天立地的人物,可兄长的心里装着天下,哪有空想这些小事。
空气凝滞了许久,久到烛芯都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噼啪”声。
糜竺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带走了他所有的精明算计和来时满满的期待。他脸上的笑容不再是商人式的和煦,而是化作了一种复杂的,混杂着无奈、苦涩,却又不得不由衷敬佩的神情。
他算是彻底明白了。
自己这个“未来女婿”,根本就不是池中之物。你不能用常理去揣度他,不能用世俗的利益去捆绑他。你想跟他谈婚事,他跟你谈天下苍生;你想跟他算计得失,他跟你讲千秋功业。
你永远低他一头,因为他站的地方,太高了。
“先生……”糜竺的声音有些干涩,他下意识地改了称呼,从亲昵的“贤婿”变回了敬重的“先生”,“是竺,孟浪了。”
他缓步走到地图前,与姜云并肩而立。他的目光顺着姜云刚才指过的那些墨线,看到了彭城的隐患,看到了淮水的困苦。这些地方,他作为徐州豪商,自然是知道的,但从未像此刻这般,感觉那些线条背后,是无数张挣扎求生的脸。
“先生深谋远虑,心怀万民,竺……自愧不如。”糜竺摇了摇头,脸上浮现出一抹真诚的惭愧,“我只想着小环的婚事,想着我糜家的颜面,却忘了先生肩上,担着的是整个徐州的安危。先生说得对,水患之根未除,徐州便一日不得安宁。”
姜云见他神色松动,心中那块悬着的大石终于落了地,暗自庆幸自己急中生智,把现代项目管理的“画大饼”和古代儒家的“修齐治平”完美结合,成功地进行了一次降维打击。
他连忙上前一步,亲手扶住糜竺的胳膊,姿态愈发谦逊,语气也软了下来,带着恰到好处的歉疚:“糜公言重了。云并非有意推脱,只是……小环姑娘品貌皆优,云若不能给她一个真正安稳的家,一份真正太平的基业,心中有愧,更觉辱没了她。”
他心中那个吐槽的小人,此刻正抱着肚子狂笑:老天爷,我可真是个天才!这番话说得我自己都快信了!脸不红心不跳,这演技,奥斯卡都欠我一座小金人!
看着糜竺那由衷赞赏又带着几分失落的复杂眼神,姜云的心底深处,还是不受控制地,泛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愧疚。
骗人感情就算了,怎么连钱带人一起骗?自己这行为,怎么看怎么像个吃软饭还满嘴仁义道德的渣男。
糜竺显然已经被彻底说服了。他反手拍了拍姜云的手背,眼神中的无奈已经转变为一种坚定的支持。他是个商人,最懂得投资。既然这桩“婚事”的交割期被无限延长,那他能做的,就是不断追加投资,确保自己在这桩潜力无穷的生意里,永远是最大的股东。
“先生不必多言,竺都明白了!”糜竺挺直了腰杆,恢复了几分豪商的气度,“先生放心,你只管放手去做!这徐州的水利工程,一日未曾完工,我糜家,便一日是先生最坚实的后盾!”
他说着,转身指着桌上那几个礼盒,语气变得豪迈起来:“这些许俗物,本是为贤……为先生的亲卫队准备的。现在看来,却是远远不够了。”
他回头对跟来的管家吩咐道:“你立刻回府,再从库房中调拨黄金五百斤,钱千万,粮草五千石,各种布匹、药材,尽数送到先生的军中来!就说,是我糜家,为徐州水利大计,聊尽一份心意!”
管家躬身应诺,快步离去。
姜云被糜竺这突如其来的大手笔给惊得愣了一下。
黄金五百斤?钱千万?这……这手笔也太大了!这已经不是添置衣甲了,这简直是能再拉起一支军队的巨款!
“糜公,万万不可!”姜云连忙劝阻,“工程用度,自有主公拨付,怎能让您如此破费!”
“哎!”糜竺把手一挥,打断了他,“先生此言差矣!主公要管的是整个徐州的军政大事,钱粮用度,处处都要花销。而先生这水利工程,关系到徐州百年大计,更是重中之重,万万不能因钱粮短缺而有所耽搁!我糜家在徐州立足百年,受此地水土滋养,如今为家乡出力,理所应当!”
他看着姜云,眼神灼灼:“这不光是为先生,更是为我糜家自己!大堤安稳,我糜家的田产商铺才能安稳;百姓富足,我糜家的生意才能兴隆。这个道理,竺还是懂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姜云知道,再推辞,就显得虚伪了。
他只能对着糜竺,深深一揖:“既如此,云便代徐州百姓,谢过糜公高义!”
他心里的小人已经彻底拜服了:高,实在是高!老糜这招“以退为进”,直接把“催婚”变成了“战略投资”,不但让我没法拒绝,还得感恩戴德。这商业头脑,绝了!
糜竺见他终于收下,脸上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虽然婚事没谈成,但他成功地将自己和姜云的利益,通过“水利工程”这个项目,更深层次地捆绑在了一起。他相信,只要这个项目在,只要姜云还在主持,他糜家的投资,就永远不会亏。
又寒暄了几句,糜竺便心满意足地告辞离去。
公事房内,只剩下姜云和像门神一样杵着的周仓。
姜云看着桌案上那几个精致的礼盒,又想到即将送来的大批金银粮草,一时间百感交集。他缓缓坐下,端起那杯已经凉透的茶,一饮而尽。冰冷的茶水滑入喉咙,让他有些发热的头脑,冷静了几分。
他成功地用一个无法被反驳的理由,为自己争取到了宝贵的喘息时间。只要“水利未成”这面大旗还在,他就能暂时抵挡住来自各方的“催婚”压力。
可不知为何,他心中却没有多少胜利的喜悦。
反而,一种更深层次的疲惫和一丝淡淡的愧疚,如水草般缠绕上来。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高明的骗子,用最崇高的谎言,欺骗了所有人最真挚的感情和信任。他用“天下”做挡箭牌,保护的,其实只是自己那份想要“咸鱼”的私心,和那剪不断、理还乱的后院。
“兄长,”周仓瓮声瓮气地开口,打破了沉默,“那个胖员外,人还不错。”
姜云抬头看了他一眼,有些意外。
周仓挠了挠头,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他虽然想让兄长娶他妹妹,耽误兄长干大事,但看他后来又送钱又送粮的,也算是个识大体的人。不像俺以前见过的那些员外,抠门得很。”
姜云闻言,不禁失笑。
周仓的逻辑就是这么简单纯粹。谁对兄长好,谁就是好人。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夜风吹了进来,带着田野的清新气息,让他纷乱的思绪,清明了许多。
远处,新筑的大堤在月光下像一条银色的巨龙,静静地守护着沉睡的城池。城中万家灯火,星星点点,汇成一片温暖的海洋。
或许,骗着骗着,就成真了呢?
姜云看着那片灯火,心中忽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
不管初衷如何,他确实在改变着这个世界,在守护着这些生命。这份责任,一旦担起,就再也放不下了。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压在心头的愧疚感,似乎也随风消散了一些。
“算了,不想了。”他对自己说,“至少,暂时是安稳了。先睡个好觉再说。”
然而,他并不知道,这份他以为可以持续很久的“安稳”,其实脆弱得如同窗纸。
就在徐州一片欣欣向荣,所有人都沉浸在战胜天灾的喜悦中,以为可以安稳发展很长一段时间时,一场足以颠覆整个天下格局的风暴,正在北方,酝酿到了最后的时刻。
而一个惊天的坏消息,也正随着北来的快马,日夜兼程,即将像一盆冰水,狠狠浇在所有人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