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简陋的公事房内轻轻摇曳,将糜竺脸上的期待拉长,又缩短,像一团捉摸不定的影子。空气仿佛被抽干了,每一粒尘埃都悬停在空中,等待着那个决定性的答案。
姜云端着茶杯的手,稳如磐石,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指腹下的陶土纹理是何等粗糙,他几乎能数清上面每一道细微的裂痕。糜竺的问题,像一根看不见的绳索,悄无声息地勒紧了他的脖子。
答应?他拿什么答应?府里已经住着甄姬、蔡文姬,还有一个刚刚赖着不走的孙尚香,外面更有个眼神复杂的袁瑶。他连这些女子的来历和心思都还没理清,如何敢再许下一门亲事?这已经不是后院起火的问题了,这简直是抱着火药桶成亲。
拒绝?他又拿什么拒绝?糜家是徐州第一豪族,是刘备最重要的钱袋子。糜竺更是将他视作板上钉钉的未来女婿,这份情谊和投资,他若是生硬地推开,伤的不仅是糜竺的面子,更是刘备在徐州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稳定联盟。
站在一旁的周仓,虽然听不懂那些绕口的客套话,但他能感觉到自家兄长的为难。他那双环眼瞪着满面笑容的糜竺,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壮硕的身躯微微前倾,像一头随时准备扑出来护主的黑熊,让房间里本就凝滞的空气,又添了几分无形的压迫感。
糜竺似乎也察觉到了这沉默中的微妙,他脸上的笑容不减,只是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用行动表示着他的耐心。他是个精明的商人,懂得等待最好的出价时机。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安静中,姜云的目光无意间瞥到了墙上那副巨大的徐州水系舆图。
那张图,是他亲手绘制的。上面用朱砂勾勒出的,是已经建成的崭新大堤,如一道坚固的臂膀,守护着徐州城。而更多用墨笔描绘的线条,则像蛛网般延伸向四面八方,那是他规划中,还未动工的灌溉渠、分洪区和蓄水湖。那些墨线,此刻在他眼中,仿佛变成了一根根救命的稻草。
他缓缓地,将手中的茶杯放在桌案上,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这声音打破了沉寂。
姜云站起身,脸上那副略显僵硬的笑容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他的是一种庄重,一种近乎悲悯的肃穆。他没有看糜竺,而是缓步走到了那副地图前。
“糜公,请看。”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响在每个人的耳边。
糜竺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顺着他的指引,将目光投向了那张地图。
姜云的手指,轻轻点在地图上那道鲜红的大堤上。“此堤,如今看似坚固,挡住了滔天洪水,保全了徐州百万生灵。万民称颂,皆以为功成。然,在云看来,这不过是万里之行的第一步。”
他的手指顺着一道墨线,缓缓向北划去。“此处,是彭城以北的泗水故道,因黄河夺淮,河道淤塞,每逢夏汛,必成水患。沿岸数万顷良田,十年九涝。百姓流离失所,或为流民,或为盗匪,此乃徐州一大隐患。”
手指又转向南方。“此处,淮水支流交错,水网密布,看似丰饶,实则排水不畅。小雨则淹,大雨则没。百姓筑高台而居,与鱼鳖争食。云计划在此开凿运河,连通诸水,既能排涝,又能引水灌溉。”
他每说一处,手指便在地图上划过一道区域,那些密密麻麻的墨线,在他的讲述下,仿佛都活了过来,变成了一个个亟待解决的难题,一幅幅百姓挣扎求生的画面。
“还有这里,这里,和这里……”姜云的声音沉静而有力,“水利之功,不在堵,而在疏。如今缺口虽堵,然徐州水系之患,如人之血脉不通,病根未除。一日不除,徐州百姓便一日不得安寝,我等便一日不能高枕无忧。”
他转过身,重新看向已经站起身的糜竺,目光坦然而真诚,找不出一丝一毫的躲闪。
“糜公,您方才所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云以为,如今徐州之‘国’,尚未真正‘治’平。云既受主公信重,受百姓托付,督办这水利之事,便不敢有丝毫懈怠。”
他对着糜竺,郑重地躬身一揖,姿态谦卑,话语却掷地有声。
“云心中,早已与糜家小环姑娘定下盟约,此生不负。然,徐州百万生民嗷嗷待哺,水患之剑高悬于顶,基业未稳,危机四伏。云……岂敢在此刻,贪图儿女私情,置万民福祉于不顾?”
“若云今日应下婚事,安享温柔之乡,将来水患再起,百姓罹难,云有何面目面对主公?有何面目面对徐州百姓?又有何面目,去面对将与我共度一生的糜家姑娘?”
这一连串的反问,如重锤一般,敲在糜竺的心头。他原本准备好的一肚子说辞,什么“成家立业两不误”“先成家后立业”,在姜云这番堪称大义凛然的话语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如此自私。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能说什么?说那些百姓的死活不重要,你先把我的妹妹娶了?这话他不敢说,也不能说。姜云已经将这件事,从“个人婚事”的高度,直接拔高到了“为国为民”的道德制高点上。
他若是再劝,就不是关心未来女婿,而是成了不顾大局、只图私利的鄙陋商人。
站在一旁的周仓,听得是热血沸腾,他虽然文化不高,但姜云话里的意思他听懂了。兄长不是不想成亲,而是为了天下的老百姓,暂时把自己的事情放在了一边!这是何等的胸襟!何等的仁义!
他看向姜云的眼神,瞬间又多了几分狂热的崇拜。再看向糜竺时,眼神里的敌意也消散了,反而觉得这个胖乎乎的富商有点可怜,竟然想用儿女私情来牵绊兄长这等以天下为己任的英雄人物。
糜竺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心中百感交集。他活了半辈子,在商场上阅人无数,什么样的巧言令色之徒没见过?可姜云这番话,你说他是托词,他却句句在理,每一个字都站在道义的巅峰,让你无法反驳。你说他是真心,那这份心胸和抱负,又实在是远超同侪,令人敬畏。
良久,糜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脸上那精明的笑容,化作了一丝苦笑,和更多的无奈。
他算是看明白了,自己这个“未来女婿”,根本不能用常理来揣度。你想跟他谈感情,他跟你谈天下;你想跟他谈家事,他跟你谈国事。你永远算计不过他,因为他站的高度,已经超出了寻常人的格局。
姜云见他神色松动,心中暗暗松了口气,知道自己这一关,算是过去了。他连忙上前,亲自扶住糜竺,语气也变得温和起来,带着一丝歉疚。
“糜公,云并非有意推脱。只是……”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那份“情非得已”的为难,已经表现得淋漓尽致。
他心中却在疯狂吐槽:老天爷,我可真是个天才!差点就信了自己是个为国为民的圣人了!这番话说下来,脸不红心不跳,奥斯卡都欠我一座小金人!
他知道,这套说辞,今天能用,明天也能用,只要这徐州的水利工程一天不彻底完工,他就能一直拖下去。这简直是最好用,也最无法被反驳的挡箭牌。
只是,看着糜竺那由衷赞赏又带着些许失落的复杂眼神,姜云的心底深处,还是不受控制地,泛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愧疚。
他感觉自己,像极了一个骗婚的渣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