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火!”
酒井忠胜代替德川家光,用尽全身的力气,对着阁外嘶吼。
“传将军大人之命!岸防炮台,立刻开火!”
这声命令,得到了旗本武士们山呼海啸般的回应。
片刻之后。
“轰——隆——”
一声沉闷的,仿佛要将大地都撕裂的巨响,从品川外海的方向传来。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数十门南蛮大筒,在同一时间,发出了它们愤怒的咆哮。
天守阁的窗户,在这剧烈的轰鸣中,嗡嗡作响。
德川家光重新站到窗边,他双手死死地抓着窗棂,身体因为极致的兴奋而微微颤抖。
他看到,数十颗烧得通红的铁球,拖着黑色的浓烟,从岸边的炮台上呼啸而出。
它们在空中划出数十道优美的,致命的弧线,如同天降的流星火雨,砸向海湾中央那个,静止不动的,巨大的黑影。
“看到了吗?伊豆守!”
德川家光没有回头,他只是对着身后那个瘫倒在地的老臣,用一种近乎癫狂的语调嘶吼着。
“这就是我德川家的力量!这就是我大和武士的意志!”
“什么神明!什么怪物!在绝对的力量面前,都将化为齑粉!”
酒井忠胜也举起千里镜,想要亲眼见证那个怪物被炮火撕碎的壮观景象。
他的脸上,洋溢着一种,即将大仇得报的,扭曲的快意。
“沉下去吧!你这肮脏的异国妖物!”
松平信纲缓缓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没有去看海边。
他只是抬起头,看着自己那位,已经彻底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的君主,那张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
他的脸上,没有恐惧,没有绝望。
只剩下,一片,死灰般的,麻木。
他知道。
一切,都完了。
就在德川家光与酒井忠胜,期待着那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时。
异变,发生了。
没有任何征兆。
那片原本平静得如同一面镜子的海面,突然,向上,凸起。
那不是浪。
那是一堵墙。
一堵由海水组成的,高达数十丈,光滑得如同水晶,晶莹剔透的,高墙。
它就那么凭空出现,无声无息地,耸立在了那头巨兽与岸防炮台之间。
阳光穿透那青蓝色的水体,在墙壁内部,折射出无数道绚烂的,如同彩虹般的光晕。
美得,令人窒息。
德川家光脸上的狂笑,僵住了。
酒井忠胜手中的千里镜,“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镜片摔得粉碎。
大广间内,所有的声音,都在这一瞬间,消失了。
时间,仿佛被冻结。
所有人都张大了嘴,呆呆地看着窗外那副,完全超出了他们认知范畴的,神话般的景象。
那数十颗烧得通红的,足以将任何一艘安宅船都砸成碎片的铁球,一头扎进了那堵水晶般的水墙之中。
没有预想中的爆炸。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
甚至没有一丝涟漪。
那些致命的铁球,就像一颗颗被扔进浓稠糖浆里的石子,它们的速度,在接触到水墙的瞬间,便被彻底卸去。
然后,悄无声息地,缓缓地,沉入了那深不见底的,青蓝色的水体之中。
死一般的寂静。
落针可闻。
那堵巨大的水墙,在吞噬了所有的炮弹之后,并没有立刻消失。
它就那么静静地,耸立在天地之间。
像一座沉默的,巨大的墓碑。
嘲笑着,岸上那些凡人的,不自量力。
“那……那是什么……”
酒井忠胜的声音,干涩,破碎,如同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他的身体,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他指着窗外那堵不可能存在的水墙,看向身旁的德川家光。
“将军大人……那……那是什么妖术?”
德川家光没有回答。
他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尊石像。
他的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一片,死人般的,惨白。
那股刚刚还在他体内疯狂燃烧的,名为“愤怒”的火焰,在看到那堵水墙的瞬间,便被一盆来自极北冰海的,刺骨的冷水,从头到脚,浇得一干二净。
只剩下,冰冷的,深入骨髓的,无边无际的,恐惧。
“不可能……”
他喃喃自语,像是在说服自己。
“这不可能……是幻觉……一定是幻觉……”
“将军大人。”
松平信纲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平直,沉稳,却又带着一种,仿佛早已预见了一切的,深深的疲惫。
“这不是幻术。”
“井伊大人在萨摩藩,亲眼见证了箭矢开花。”
“您觉得,那也是幻术吗?”
德川家光身体剧烈地一晃,几乎站立不稳。
他猛地转过头,那双失焦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松平信纲。
“那……那是什么?”
“是神罚吗?”
“不。”
松平信纲缓缓地,摇了摇头。
“将军大人,这不是神罚。”
他抬起手,指向窗外那个,依旧静止不动的,巨大的黑影。
“这是,警告。”
“是那位大人,在用一种我们能够理解的方式,告诉我们。”
“我们的刀剑,我们的炮火,我们引以为傲的一切……”
松平信纲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出了那个,最残酷的,事实。
“……在他的面前,毫无意义。”
“开火!”
德川家光突然,歇斯底里地,咆哮起来。
“继续开火!把所有的炮弹,都给我打出去!”
“我不信!我绝不相信!”
“给我把它轰碎!把它轰碎!”
命令被层层传达下去。
岸防炮台上,那些刚刚还陷入呆滞的炮手们一个激灵,在武士监工的呵斥与刀鞘抽打下,再次手忙脚乱地动了起来。
他们机械地清理炮膛,填入火药,塞进沉重的铁弹。
恐惧被强制压下,只剩下麻木的服从。
“轰!轰!轰隆——!”
比之前更加密集、更加狂暴的炮声,再次撕裂了江户湾的宁静。
数十门南蛮大筒毫无保留地倾泻着自己的怒火。
又一轮烧得通红的铁弹,带着幕府最后的尊严与德川家光癫狂的意志,呼啸着砸向那堵沉默的水墙。
天守阁内,德川家光死死扒着窗棂,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他瞪大了眼睛,期待着能看到一丝裂痕,听到一声破碎。
然而,什么都没有。
新一轮的炮弹,如同之前的同伴一样,泥牛入海。
没有爆炸,没有巨响,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欠奉。
那堵青蓝色的水墙,就那么静静地立在那里,仿佛亘古永存,将所有凡人的攻击都化作无声的嘲讽,轻蔑地吞没。
德川家光的身体晃了晃,他脸上的癫狂与愤怒,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一片空洞的,灰败的惨白。
酒井忠胜张着嘴,呆呆地看着那堵完好无损的水墙,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一条被掐住脖子的狗。
一直沉默不语的松平信纲,缓缓闭上了眼睛,发出一声无人察觉的,悠长的叹息。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之中。
海上,异变陡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