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堵耸立于天地之间的巨大水墙。
它开始动了。
一种缓慢的,却又无可抗拒的旋转,从水墙的中心开始。
起初,只是水体内那些被吞噬的炮弹,在其中无声地打着旋,如同琥珀中的蚊蝇。
但很快,整堵高达数十丈的水墙,都开始以一个诡异的轴心,缓缓转动起来。
海面之上,一个巨大无匹的漩涡,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成型。
“家……家主……”
郑芝豹的声音,已经不成调了。
他死死地抱着郑鸿逵的大腿,整个人缩成一团。
“这……这是要把整个江户湾都吸干吗?”
郑成功依旧站在最前端。
他伸出手,感受着那扑面而来的,带着咸腥味的狂风。
风,吹动他青色的长袍,猎猎作响。
“四叔,七叔。”
他没有回头。
“你们知道,台风是如何形成的吗?”
这个问题,让郑芝豹和郑鸿逵都愣住了。
都什么时候了,家主还有心思问这个?
“是……是海上的水汽,受热上升,然后……然后转起来?”
郑芝豹凭着一点道听途说的见闻,不确定地回答。
“没错。”
郑成功点了点头。
“炙热的太阳,是因。”
“旋转的风眼,是果。”
他缓缓收回手,攥成拳。
“但今天,我说了算。”
话音落下的瞬间。
那旋转的水墙,猛地向内一缩。
“轰——”
一声闷响,从海底传来。
紧接着,那巨大的漩涡中心,一道水柱,冲天而起。
它连接着翻滚的海面与阴沉的天空,如同一根支撑天地的巨柱。
天,在瞬间,暗了下来。
大片大片的,如同墨汁般浓稠的乌云,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压向江户湾的上空。
白昼,变成了黑夜。
狂风,开始在海湾内肆虐,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尖啸。
豆大的,冰冷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将海面砸出无数个细小的坑洞。
一场完美的,只存在于航海者最深噩梦中的,台风。
就在这短短的一炷香时间内,被凭空制造了出来。
江户湾内,那数十艘还在耀武扬威的幕府关船,此刻成了没头苍蝇。
它们在狂风巨浪中,剧烈地颠簸,摇晃。
有的,被一个巨浪拍下,船上的武士如同下饺子一般,尖叫着被甩进冰冷的海水。
有的,两艘船撞在一起,木板破碎,桅杆断裂。
曾经严密的封锁线,在真正的天威面前,成了一个笑话。
德川家光,酒井忠胜,以及刚刚从地上爬起来的松平信纲,三个人,如同三尊石像。
他们看着窗外那副,已经彻底颠覆了他们世界观的景象。
看着那连接天海的巨大水龙卷。
看着那在狂风骇浪中,如同玩具般被肆意玩弄的幕府水师。
酒井忠胜的身体,抖得最厉害。
他的牙齿上下打颤,发出“咯咯”的声响,嘴里语无伦次地念叨着。
“天……天照大神……八幡大菩萨……”
“是……是恶鬼……是从黄泉国爬出来的恶鬼……”
德川家光的身体,也在抖。
但那不是因为恐惧。
而是一种,被彻底羞辱,被摁在地上,反复碾压之后,所产生的,极致的,癫狂的愤怒。
他的眼睛,红得要滴出血来。
他死死地盯着风暴中心那个,模糊的,却又无比清晰的身影。
“他……他到底想要什么?”
德川家光的声音,是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的。
“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他想要什么,将军大人,您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松平信纲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平淡,冷静,却又带着一种,仿佛早已看穿了一切的,深深的悲哀。
德川家光猛地转过身。
他一把揪住松平信纲的衣领,将这个瘦小的老臣,直接拎到了自己的面前。
“选择?”
他咆哮着,唾沫星子喷了松平信纲一脸。
“这就是他给我的选择?”
“让我在江户,在他德川家的主城,在他的万千子民面前,像一条狗一样,对他摇尾乞怜吗?”
松平信纲没有反抗。
他任由德川家光抓着自己的衣领,只是抬起头,用那双浑浊,却又无比清澈的眼睛,看着自己的君主。
“将军大人。”
“当您下令,向他开炮的时候。”
“您,就已经做出了选择。”
“现在,他只是在向您展示,您选择的那个答案,所需要付出的,代价。”
代价。
这两个字,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德川家光的心上。
他抓着松平信纲衣领的手,无力地,松开了。
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他看着窗外那片,已经变成了人间地狱的江户湾。
那股支撑着他的,最后的骄傲。
在这一刻,被彻底地,击得粉碎。
就在这时。
海上那个,站在巨兽头顶的,神明般的身影。
动了。
他缓缓地,抬起了自己的右手。
然后,对着岸边,轻轻地,一指。
风暴中心,那道连接天海的,最为粗壮的,水龙卷。
仿佛得到了命令。
它发出一声低沉的,撼天动地的咆哮。
然后,缓缓地,脱离了风眼。
它开始移动。
带着碾碎一切的,无可匹敌的威势,向着品川的海岸线,移动。
它的目标,不是江户城。
不是平民的房屋。
甚至不是那些在海浪中挣扎的关船。
它的目标,无比的明确。
正是那些,刚刚,向它倾泻了无数炮火的,岸防炮台。
天守阁内,德川家光瞳孔猛地收缩。
酒井忠胜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的尖叫。
“不——”
水龙卷,上岸了。
它没有带来惊天动地的爆炸。
它只是,碾了过去。
用一种最纯粹,最原始,最不讲道理的,暴力。
那些用巨石垒砌的,坚固的炮台。
那些重达千斤的,冰冷的南蛮大筒。
那些守卫在炮台边,尚未来得及逃跑的,幕府武士。
在它面前,都脆弱得,如同沙子堆砌的城堡。
被卷起,被撕碎,被吞噬。
整个过程,安静得,有些诡异。
只有那持续不断的,狂风的呼啸,与海水,碾碎岩石的,沉闷的摩擦声。
水龙卷,来得快,去得也快。
它在岸上,肆虐了不到三十息的时间。
然后,便仿佛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一般,缓缓地,退回了海中,重新融入了那片狂暴的风暴。
风,停了。
雨,歇了。
那遮蔽了天空的乌云,也开始缓缓散去。
阳光,重新穿透云层,洒向这片,满目疮痍的海湾。
仿佛,刚才那场末日般的台风,只是一场幻觉。
但是。
所有人都知道,那不是幻觉。
因为,品川的海岸线上。
那片原本部署着数十门南蛮大筒的,坚固的岸防阵地。
已经,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被海水,反复冲刷,打磨过的,光滑的,湿漉漉的,岩床。
什么都没有剩下。
连一块碎石,一截断木,都没有剩下。
干净得,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从这片土地上,硬生生地,抹去了一般。
天守阁内。
死一般的寂静。
酒井忠胜瘫倒在地,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口中,吐出了白沫。
他被活生生地,吓疯了。
德川家光,还站着。
他只是呆呆地,看着那片,被抹平的海岸线。
看着那个,依旧悬停在海湾中央的,巨大的身影。
许久。
许久。
他缓缓地,转过身。
看向了,那个从始至终,都保持着绝对冷静的,老臣。
“松平……信纲……”
他的声音,干涩,破碎,仿佛每一个音节,都是从他那已经彻底碎裂的,灵魂中,挤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