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饶溟鲲庞大的身躯破开云层,以一种超越凡俗认知的速度,在万丈高空之上滑行。
下方是蔚蓝色的无垠之海,阳光在其鳞片般的皮肤上,折射出梦幻般的七彩光晕。
郑芝豹趴在鲲的背脊边缘,死死地抓着一处凸起的骨节,整个人抖得如同风中的筛子。
他不敢往下看。
那万丈高空,足以让任何一个胆大包天的人,都感到一阵阵的发晕。
郑成功一直静静地站在鲲首的最前端,任由高空的罡风,吹动他青色的长袍。
“七叔。”
“哎!家主,您……您吩咐!”
郑芝豹一个激灵,连滚带爬地凑了过来。
“我问你,在你眼里,江户是什么?”
郑芝豹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是龙潭虎穴!是德川幕府的心脏!是全倭国最坚固的堡垒!”
郑成功没有评价,他又将视线转向郑鸿逵。
“四叔,你呢?”
郑鸿逵沉吟了片刻。
“是权力的中枢,是蛛网的核心。”
“所有大名的忠诚与背叛,所有武士的荣耀与野心,都在那里交汇。”
郑成功听完,轻轻地笑了。
“你们说的,都对。”
“但在我眼里。”
他顿了顿,缓缓伸出手,指向前方那片,依旧看不见尽头的云海。
“它只是一个,高烧不退,却又讳疾忌医的,病人。”
“而我,是去给它看病的,大夫。”
郑芝豹和郑鸿逵,同时身体一僵。
大夫?
这个比喻,让他们感到一阵,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寒冷。
不知过了多久。
前方的云雾,渐渐变得稀薄。
一片狭长的,如同弯月般的海岸线,出现在了三人的视野之中。
“到了。”
郑成功淡淡地开口。
丰饶溟鲲的速度,开始减缓。
它庞大的身躯,无声无息地,降低了高度,几乎是贴着海面,向着那片繁华的海岸线,滑行而去。
郑芝豹拿起千里镜,向着远处望去。
他看到了一片,他从未见过的,巨大的城市。
无数的房屋,鳞次栉比,一直蔓延到视线的尽头。
而在那座城市的中央,一座雄伟的,有着层层叠叠白色天守阁的城堡,高高耸立,俯瞰着整片大地。
“那就是……千代田城……”
克劳斯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带着无法抑制的,深深的恐惧。
作为一名常年在东亚海域行走的荷兰商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座城堡,代表着什么。
“家主,您看!”
郑鸿逵的声音,陡然变得凝重。
“海湾里,全是幕府的巡逻船!”
郑芝豹也看到了。
数十艘挂着三叶葵家纹的“关船”,在海湾内往来穿梭,组成了一道严密的封锁线。
岸边的炮台上,人影绰绰,黑洞洞的炮口,一致对外。
整个江户湾,都处在一种,箭在弦上,一触即发的,紧张状态。
“看来,萨摩藩的消息,已经传到了这里。”
郑成功平静地说道,脸上没有任何意外。
“他们这是,在等着我们啊。”
郑芝豹的腿,又开始发软。
“那……那我们怎么办?要不……咱们还是先撤吧?”
郑成功没有回答他。
他只是抬起手,轻轻地,向前一挥。
丰饶溟鲲,停下了。
它那如同山峦般的巨大身躯,就这么静静地,悬停在了江户湾的正中央。
不前进,也不后退。
像一座,从神话中驶出的,沉默的岛屿。
同一时间。
千代田城,天守阁最高层。
德川家光身着一身黑色的常服,双手死死地按在窗棂上,骨节因为用力而凸起。
他的身后,首席老中酒井忠胜,与智囊松平信纲,分立左右,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来了吗?”
德川家光的声音,干涩,嘶哑,仿佛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
松平信纲上前一步,深深地鞠躬。
“是,将军大人。”
“半个时辰前,出现在浦贺水道。”
“现在,已经停在了品川外海。”
酒井忠胜猛地拔高了音量,脸上充满了狂热的战意。
“将军大人!请下令吧!”
“城中八万旗本武士,已经整装待发!”
“关东所有谱代大名的军队,三日之内,便可齐聚江户!”
“无论它是什么妖魔鬼怪,在幕府的大军面前,都将化为齑粉!”
德川家光没有说话。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远处海面上那个,小小的,却又无比清晰的,黑点。
从这个距离看去,它并不算太大。
但它所带来的那种,无形的,仿佛要将整个天空都压下来的,沉重压力,却让德川家光,感到一阵阵的,窒息。
“攻击了吗?”
他问。
松平信纲摇了摇头。
“没有。”
“它只是,停在那里。”
“什么都不做?”
德川家光有些不敢相信。
“是。”
松平信纲的回答,简洁,却又充满了,让人不寒而栗的,味道。
“它只是,在等。”
等?
等什么?
德川家光的心,猛地一沉。
一股比愤怒,更加冰冷的,名为“羞辱”的情绪,瞬间,席卷了他的全身。
他明白了。
对方,根本没有将他,将整个德川幕府,放在眼里。
对方,是在等他,主动派人,去“请示”。
“混账!”
德川家光猛地一拳,砸在了身前的窗棂上。
坚硬的木料,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
“欺人太甚!真是欺人太甚!”
他猛地转过身,那双因为愤怒与羞辱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的两位心腹重臣。
“传我命令!”
“让岸防炮台,立刻开火!”
“把它给我,轰下来!”
“将军大人,不可!”
松平信纲的身体,猛地一颤,几乎是下意识地,跪倒在地。
“将军大人!请您三思!”
“萨摩藩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我们的箭矢,伤不了它分毫!我们的炮火,恐怕也……”
“住口!”
德川家光指着松平信纲的鼻子,咆哮道。
“伊豆守!你也要学井伊直孝那个叛徒,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吗?”
“难道,要我德川家光,像个懦夫一样,派人去向一个异国之人,摇尾乞怜吗?”
酒井忠胜也立刻附和。
“将军大人说得对!伊豆守,你太怯懦了!”
“我们是武士!武士的荣耀,不容玷污!”
“就算战至最后一人,也绝不能向敌人,低下高贵的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