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户。
德川幕府的权力中枢,千代田城。
本丸御殿,大广间。
金碧辉煌的障壁画上,狩野派的画师用最昂贵的金箔与矿物颜料,描绘着想象中的麒麟与凤凰,象征着天下太平,万世永固。
身着黑色羽织的幕府将军,德川家光,端坐于上段。
他只有三十余岁,面容却因为常年的威严与猜忌,而显得有些阴沉。
他的下方,老中们分坐两侧,蒲团上的身影,代表着这个国家最顶级的权力。
首席老中,酒井忠胜,正在汇报着一桩关于京都公卿与某位浪人有所往来的风闻,言辞间充满了杀伐之气。
德川家光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身前的御案,发出沉闷的,有节奏的声响。
整个大广间内,气氛压抑,空气仿佛凝固。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完全不合礼仪的脚步声,从长长的廊道尽头传来。
一名负责殿外警卫的旗本武士,连滚带爬地冲到纸拉门外,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了调。
“将军大人!紧急军报!”
“萨摩藩……萨摩藩传来的,八百里加急!”
德川家光敲击御案的手指,停住了。
酒井忠胜的汇报,也戛然而止。
所有老中的身体,都瞬间绷紧。
萨摩藩。
井伊直孝。
那头被将军亲自放出笼的赤鬼,那支足以踏平任何一个外样大名的铁军。
能让那里传来八百里加急的军报,绝不可能是好事。
“让他进来。”
德川家光的声音很平静,但熟悉他的人都能听出,这平静之下,是即将喷发的火山。
纸拉门被猛地拉开。
一个盔甲破烂不堪的武士,被两名旗本架着,拖了进来。
这名武士,是井伊直孝的亲卫之一,一名身经百战的勇士。
可现在,他瘫软在地上,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牙齿上下打颤,发出“咯咯”的声响。
“说。”
德川家光只说了一个字。
那名亲卫武士猛地一颤,像是被这个字狠狠抽了一鞭子。
他挣扎着,想要抬起头,却只能徒劳地,将额头磕在冰凉的木地板上。
“将军大人……”
他的嗓子,像是被烙铁烫过,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泡破碎的声音。
“全……全完了……”
“井伊大人他……他……”
酒井忠胜猛地站起身,厉声呵斥。
“混账!井伊大人怎么了?萨摩藩的叛乱,没有平定吗?”
“平……平定了……”
亲卫武士哭了出来,声音里充满了无边的绝望。
“可是……可是……”
他语无伦次,颠三倒四地,开始讲述那个,发生在一日之前的,地狱般的噩梦。
他讲到了那片,遮蔽了天空的,巨大的阴影。
他讲到了那个,悬浮在空中,如同山峦一般的,前所未见的怪物。
他讲到了那场,将数万支箭矢,都变成了花草的,温柔的绿雨。
他讲到了那个,站在怪物头顶的,异国的青年。
“……一挥手……就一挥手……”
亲卫武士的身体,抽搐得更加厉害。
“血流成河的战场,就……就长满了稻谷和苹果……”
“燃烧的城镇,被藤蔓覆盖,开满了鲜花……”
“井伊大人的‘鬼丸’……那柄斩杀了无数敌人的名刀……刀柄上……开出了一朵白色的,小花……”
大广间内,死一般的寂静。
落针可闻。
所有位高权重的老中,都张着嘴,傻傻地看着那个,在地上如同疯癫般哭嚎的武士。
他们脸上的表情,从最开始的凝重,变成了震惊,然后是荒谬,最后,是无法理解的,巨大的茫然。
箭矢开花?
刀柄长草?
战场变良田?
这是什么?
神话故事吗?
“胡言乱语!”
酒井忠胜第一个反应过来,他的脸因为愤怒而涨得通红。
“你在说什么疯话!我看你是被萨摩的叛军吓破了胆,在这里妖言惑众!”
他猛地抽出腰间的胁差,指向那名亲卫。
“拖出去!斩了!”
“等一下。”
德川家光的声音,再次响起。
他没有看酒井忠胜,也没有看那个亲卫。
他的视线,落在自己面前那光洁的御案上。
“井伊直孝呢?”
他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他,在哪?”
亲卫武士的哭声,诡异地停住了。
他抬起头,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比死亡还要可怕的,恐惧。
“井伊大人……他……”
“他跪下了。”
“他对着那个异国人,跪下了。”
“他……他自称‘下官’。”
“他现在……是那个异国人任命的……萨摩奉行。”
“轰!”
这句话,如同九天之上降下的神雷,狠狠地,劈在了大广间内,每一个德川家臣的头顶。
酒井忠胜的身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手中的胁差,“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其他的几位老中,更是面无人色,有的人,甚至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心脏。
井伊直孝。
那个“赤鬼”井伊。
那个视武士荣耀为生命,视德川家为信仰的,幕府最锋利的刀。
他,竟然,向一个来历不明的异国人,下跪了?
还自称“下官”?
这比听到他战死沙场,还要让这些人,感到无法接受。
这已经不是战败了。
这是……背叛。
是对整个德川幕府,最恶毒的,羞辱。
“噗!”
德川家光的身体,猛地向前一倾。
一口鲜血,从他的口中,喷了出来。
溅落在他面前那光洁的御案上,如同几朵,妖艳的,红梅。
“将军大人!”
“主公!”
大广间内,瞬间大乱。
老中们连滚带爬地,冲向上段,想要扶住德川家光。
“都滚开!”
德川家光一把推开围上来的众人,他用手背,狠狠地擦去嘴角的血迹。
他那张原本阴沉的脸,此刻,因为极度的愤怒与羞辱,而变得扭曲。
他死死地盯着地上那个,已经吓得昏死过去的亲卫。
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一股狂暴的,想要毁灭一切的怒火,在他的体内,疯狂地燃烧。
“备马!”
他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
“召集所有旗本!通知所有谱代大名!”
“我要亲征!”
“我要去萨摩!把那个井伊直孝,和那个所谓的异国神明,连同那片被玷污的土地,一起,烧成灰烬!”
德川家光的咆哮,在大广间内,回荡。
酒井忠胜被这股狂怒,吓得一个激灵,他立刻捡起地上的胁差,躬身领命。
“是!属下立刻去办!”
“将军大人威武!”
其他的几位老中,也纷纷附和,群情激奋。
在他们看来,将军的权威,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衅。
此刻,必须用最血腥,最残酷的手段,来洗刷这份耻辱。
“请等一下,将军大人。”
就在这片狂热的气氛中,一个略显苍老,却异常沉稳的声音,响了起来。
开口的,是坐在末席的一位老中。
松平信纲。
他是德川家光最为倚重的智囊,以深谋远虑,算无遗策而着称。
松平信纲缓缓站起身,对着德川家光,深深地,鞠了一躬。
“将军大人,请息雷霆之怒。”
德川家光转过头,那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伊豆守,你也要拦我吗?”
“属下不敢。”
松平信纲的姿态,放得很低。
“属下只是觉得,此事,或许并非我们所想的那么简单。”
酒井忠胜立刻呵斥道。
“伊豆守!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认为,这个疯子说的话,是真的吗?”
他指着地上那个昏死的亲卫,满脸不屑。
“什么箭矢开花,什么战场变良田!这分明就是妖术!是幻术!”
“只要我们的大军一到,这些骗人的把戏,自然会烟消云散!”
松平信纲没有理会他,他只是看着德川家光。
“将军大人,您还记得吗?”
“在派出井伊大人之前,您曾下令,让驻扎在长崎的探子,密切监视明国海商的动向。”
“就在三天前,长崎奉行,送来了一份密报。”
德川家光一愣。
他想起来了。
那份密报,说的是盘踞在东海的巨寇,郑芝龙的儿子,郑成功,突然率领一支神秘的舰队,攻破了荷兰人盘踞数十年的热兰遮城。
并且,在岛上,展现了,如同神迹一般的,力量。
当时,他只当是明国人与红毛鬼之间的狗咬狗,并未太过在意。
可现在……
松平信纲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
“那个异国青年,自称‘丰饶之神座下行者’。”
“他所到之处,贫瘠的土地,会长出粮食。”
“污浊的井水,会变得甘甜。”
“垂死之人,会重获新生。”
“而所有,胆敢反抗他的人……”
松平信纲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都会,被彻底地,从这个世界上,抹去。”
大广间内,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酒井忠胜的嘴巴,张了张,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脸上的愤怒,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法掩饰的,冰冷的恐惧。
德川家光手中的那份卷轴,滑落在地。
他缓缓地,坐回了上段的御位之上。
他身上的那股狂暴的怒火,仿佛被一盆来自极北冰海的冷水,从头到脚,浇得一干二净。
只剩下,刺骨的,冰冷的,寒意。
“伊豆守……”
他的声音,干涩,破碎。
“你的意思是……”
“将军大人。”
松平信纲再次,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们面对的,或许不是一个敌人。”
“我们面对的,是一位,行走在人间的神明。”
“我们的刀剑,我们的军队,我们的武勇……”
他抬起头,看着德川家光那张,惨白如纸的脸。
“……在他的面前,毫无意义。”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
德川家光下意识地,问出了这个问题。
他第一次,在一个臣子的面前,流露出了,如此明显的,软弱与迷茫。
“难道……我们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在我们的土地上,为所欲为吗?”
“不。”
松平信纲摇了摇头。
“将军大人,您忘了吗?”
“那位大人,他给了井伊直孝,一个选择。”
“他也同样,会给我们,一个选择。”
松平信纲的视线,越过大广间,投向了那遥远的,西南方的天空。
“他,会来的。”
“他一定会来江户。”
“他会亲自,走到您的面前。”
“然后,问您,和问井伊直孝,一样的问题。”
“是选择,在贫瘠与锁国中,固守那可笑的荣耀,然后,被彻底碾碎。”
“还是选择,打开国门,迎接一个,我们从未想象过的,丰饶的,全新的世界。”
德川家光没有说话。
他只是伸出手,捡起了地上那份,描绘着神兽与神使的,卷轴。
他看着画上那个,站在巨兽头顶,俯瞰众生的,年轻的身影。
一股前所未有的,被彻底支配的,无力感,席卷了他的全身。
他那颗属于天下人的,高傲的心,在这一刻,被狠狠地,刺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