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官”二字从这位幕府上大将的口中吐出,他身上那套华丽威严的南蛮胴具足,仿佛在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光彩,变成了一具沉重而滑稽的铁壳。
他身后的数万幕府精锐,亲眼见证了主将的彻底臣服。
许多士兵的身体晃动了一下,手臂无力地垂下。
他们的精神支柱,那个带领他们战无不胜的“赤鬼”,在这一刻,死了。
郑成功没有再多看他一眼。
他转过身,迈开脚步,如同来时一样,平静地,一步步走回那片喧嚣的丰饶之地。
他走后,山坡上的气氛,才仿佛解冻。
井伊直孝的副将,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扶住了摇摇欲坠的主将。
“阁下!您……”
他的话没能说完,因为他看到了井伊直孝的脸。
那张脸上,所有的愤怒、不甘、恐惧,都已消失不见。
“传我命令。”
井伊直孝的声音,平直得没有一丝起伏,像一具刚刚学会说话的木偶。
“所有部队,放下武器,就地整编。”
副将的身体一僵,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阁下!我们……我们是幕府的军队!我们怎么能向一个异国之人……”
“啪!”
一声清脆的耳光,打断了他的话。
井伊直孝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甩出了这一巴掌。
他的手掌,火辣辣地疼。
副将捂着脸,彻底呆住了。
他跟随井伊直孝十几年,从未见过主将如此失态。
“你还没明白吗?”
井伊直孝喘着粗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指着下方那片金色的稻田,指着那些为了一个果子而扭打在一起的武士,几乎是咆哮着喊道。
“我们的刀,我们的枪,我们引以为傲的武勇,在那位的面前,算什么东西?”
“他能让我们的箭矢开花,能让我们的刀柄长草,能在一念之间,让死地变乐土!”
“他要杀我们,比碾死一只蚂蚁,还要简单!”
“他现在,给了我们一条活路!一条……我们所有人都活下去的路!你还想抱着那可笑的武士荣耀,去死吗?”
这番话,与其说是在训斥副将,不如说是在说服他自己。
副将被吼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呆呆地看着主将那张因为激动而扭曲的脸。
井伊直孝发泄完后,身体晃了晃,再次瘫软下去,被副将死死架住。
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那混合着泥土芬芳与稻麦香气的空气。
再睁开时,他眼中的疯狂,已经褪去。
只剩下,冰冷的,绝对的,理智。
“执行命令。”
他用不容置疑的口吻,下达了第二次命令。
“现在,我不是幕府大将井伊直孝。”
“我是萨摩奉行。”
“是那位大人,亲口任命的,奉行。”
副将的身体,剧烈地一颤。
他终于,从这几个字里,听出了一丝,令人不寒而栗的味道。
主将,已经彻底,倒向了那个异国的神明。
他不敢再有任何异议,只能低下头,用一种混合着屈辱与恐惧的腔调,应了一声。
“……是,奉行大人。”
鲲首之上。
郑芝豹看着下方那戏剧性的一幕,手里的算盘捏得更紧了。
“家主,我不明白。”
他凑到郑成功身边,那双小眼睛里,充满了大大的困惑。
“您……您为什么要把这么大的权力,交给他?”
“他是幕府的狗啊!您就不怕他缓过劲来,反咬我们一口?”
郑鸿逵站在一旁,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下方,看着那支曾经精锐的幕府大军,在井伊直孝的命令下,开始混乱地,收拾那些农具。
他的内心,早已被一种巨大的,无法言说的震撼,所填满。
郑成功没有回头,他只是看着井伊直孝的身影,淡淡地开口。
“七叔,你觉得是把一万两银子直接放在德川家光的桌上,他会多看一眼。”
“还是让他最信任的狗,叼着一个能生出无数金银的聚宝盆回去,更能让他夜不能寐?”
郑芝豹愣住了。
他那颗装满了生意经的脑袋,飞快地转动着。
银子,放在桌上,只是死物。
可一个能下金蛋的聚宝盆……
德川家光,会怎么想?
他会恐惧,会贪婪,会想尽一切办法,把这个聚宝盆,抢到自己手里!
“家主的意思是……”
郑芝豹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
“您是要让这个井伊直孝,把‘丰饶’这个消息,带回江户?”
郑鸿逵在此时,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敬畏。
“家主的意思,恐怕不止于此。”
“他是要让井伊直孝,在这里,把萨摩藩,打造成一个幕府无法忽视,又无法摧毁的,丰饶的‘样板’。”
“他要让全倭国的眼睛,都看着这里。”
“看着这片土地,是如何在家主的规矩下,长出黄金的。”
郑芝豹彻底呆住了。
他张着嘴,看着郑成功那并不算高大的背影,感觉自己像一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孩童,在仰望一座,高不见顶的巨山。
原来……生意,还可以这么做?
这不是在卖货。
这是在卖一种,名为“希望”的,毒药。
一种,让所有人都无法抗拒的,毒药。
“可是……可是他要是阳奉阴违呢?”
郑芝豹还是不放心,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我们一走,天高皇帝远,他把这里的东西都吞了,我们怎么办?”
郑成功终于转过身。
他看着自己的七叔,那双平静的眼眸里,带着一丝浅淡的笑意。
“七叔。”
“你觉得,一个乞丐,在得到了一碗,永远也吃不完的米饭之后。”
“他最害怕的,是什么?”
郑芝豹下意识地回答。
“当然是怕这碗饭,被人抢走啊!”
“不。”
郑成功摇了摇头。
“他最害怕的,是那个赐予他这碗饭的人,突然出现,把这碗饭,收回去。”
郑芝豹的身体,猛地一僵。
一股寒意,从他的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懂了。
他终于,彻底地,懂了。
家主赐予井伊直孝的,不是权力。
而是一根,拴在他脖子上的,无形的锁链。
只要家主愿意,随时都可以,收紧这条锁链,让他和他治下的所有人,重新回到那个,比地狱还要可怕的,饥饿之中。
这,才是真正的,掌控。
下方。
在井伊直孝的铁腕手段下,新的秩序,正在以一种粗暴而高效的方式,建立起来。
数万幕府士兵,被分成了无数个小队。
他们的任务,不再是巡逻、警戒、厮杀。
而是丈量土地,统计人口,以及……维持那些“乡士”们,收割庄稼时的秩序。
那些曾经高高在上的武士,此刻,正拿着陌生的镰刀与锄头,在田间地头,挥汗如雨。
他们的动作,笨拙,可笑。
但没有一个人,敢停下来。
因为,那位新上任的奉行大人,颁布了第一条,也是唯一的一条,法令。
按劳分配。
多劳多得。
谁收割的粮食最多,谁就能第一个,领到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口粮。
并且,还能为自己的家人,多领一份。
“家人”这两个字,像一把重锤,砸在了每一个,曾经的武士心上。
他们可以不在乎自己的死活。
可以为了那虚无缥缈的荣耀,去切腹。
但他们,无法忽视,在某个地方,还在等着他们回去的,妻子,儿女,父母。
于是,他们放下了最后的尊严。
他们弯下了那从未弯曲过的,高傲的腰。
他们开始学习,如何使用镰刀,如何分辨稻谷与杂草。
他们开始,为了能多收割一捧麦穗,而和身边的同伴,争得面红耳赤。
一场声势浩大的,由数万名武士与士兵,共同参与的,秋收。
就在这片,刚刚还血流成河的土地上,荒诞而又真实地,上演了。
井伊直孝,就站在山坡上,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他的副将,捧着一本刚刚用缴获的纸张,临时装订起来的册子,站在他身旁,小心翼翼地,汇报着刚刚统计上来的数字。
“奉行大人……城中,以及周边村落,幸存的平民,共计……三万一千七百二十四人。”
“岛津家投降的武士,共计……七千三百一十一人。”
“我们……我们幕府的军队,共计……两万八千人。”
“合计……六万七千零三十五人。”
副将每念出一个数字,声音就颤抖一分。
六万多人。
六万多张,嗷嗷待哺的嘴。
在过去,要养活这么多人,足以拖垮整个萨摩藩。
可现在……
他看着下方那片,无边无际的,金色的田野。
看着那些堆积如山的,五彩斑斓的瓜果蔬菜。
他忽然觉得,自己过去几十年,学的那些关于后勤、粮草、辎重的兵法,都变成了一个笑话。
井伊直孝没有说话。
他只是伸出手,从副将手中,接过了那本沉重的册子。
他翻开第一页。
上面,是副将用略显潦草的字迹,写下的,一个个冰冷的数字。
他的手指,抚过那些数字。
最终,停留在了“平民”那一行。
三万一千七百二十四人。
他记得,在发动这场“绝灭令”之前,萨摩藩的总人口,是这个数字的,三倍以上。
也就是说,有超过六万的,无辜的生命,直接或间接地,死在了他的这场“谋划”之中。
一股无法言喻的,沉重的感觉,压在了他的心头。
他第一次,开始思考。
自己,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就在这时。
一个传令兵,从山下,飞快地跑了上来。
“奉行大人!”
传令兵跪在地上,气喘吁吁地,举起了一个,用布包裹着的东西。
“那位……那位大人,派人送来的!”
井伊直孝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挥了挥手,让副将,将那个东西,接了过来。
副将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布包。
里面,不是金银,不是珠宝。
而是一颗,拳头大小的,晶莹剔透的,仿佛由最纯净的白玉,雕琢而成的,奇异的果实。
正是,郑成功在东宁岛,赐予百姓的,“水玉籽”。
“这是……”
副将看着这颗,散发着柔和辉光,充满了生命气息的果实,一时间,竟有些失神。
“那位大人……他有什么话吗?”
井伊直孝的声音,有些干涩。
传令兵抬起头,脸上带着一种,无法抑制的,狂热的表情。
“那位大人说……”
“把这个‘种子’,种下去。”
“种在,萨摩藩的,正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