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成功转身,迈步。
他身后的那片土地,仿佛还残留着一个旧世界崩塌时扬起的尘埃,与一个新世界诞生时散发的芬芳。
那个被赐予苹果的年轻乡士,依旧跪在原地,双手捧着那颗果实,像捧着一团摇曳的火焰,一小口一小口地,无比珍重地咀嚼着。
他周围,是无数双抬起的,茫然而复杂的眼睛。
郑成功走得很慢。
他每一步踏出,脚下的青草都会微微生长,散发出更加浓郁的生命气息。
他穿过那些呆立的人群,穿过那些或跪或坐,脸上还挂着泪痕与泥土的武士。
没有人敢阻拦。
甚至没有人敢大声呼吸。
所有人的视线,都随着他那身并不华丽的异国服饰,缓缓移动。
最终,汇聚在他前行的终点。
山坡之上。
井伊直孝。
这位德川幕府的上大将,依旧保持着跪地的姿势,额头贴着湿润的泥土,一动不动。
他身后的数万幕府精锐,也仿佛被冻结了。
鲲首之上,郑芝豹终于从那种财神降世的狂热中,稍微清醒了一点。
他看着郑成功一步步走向那个幕府大将,心又提了起来。
“四哥,你说……家主这是要干嘛去?”
他凑到郑鸿逵身边,压低了嗓子,算盘珠子在袖子里拨得噼啪作响。
“该不会是要当着几万人的面,把那个井伊直孝的脑袋给砍了吧?”
“那可不行!这井伊直孝现在可是咱们在倭国的头号大掌柜!杀了他,咱们找谁去收账?”
郑鸿逵没有理会他。
他的身体站得笔直,双手按在船舷上,骨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凸起。
他看着下方那道孤独前行的身影,一种从未有过的,混杂着敬畏与寒意的感觉,从脊椎骨一路窜上头顶。
他低声开口,像是在回答郑芝豹,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家主他……已经不需要‘收账’了。”
“他现在,是在给那些账本,重新定下规矩。”
郑芝豹愣住了,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一个能凭空变出无尽粮食与财富的神明,还需要跟凡人计较那些黄白之物吗?
郑成功停下了脚步。
他站在了井伊直孝的面前。
他没有低头,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个,跪伏在自己脚下的,曾经不可一世的幕府鹰犬。
山谷间的风,似乎也停了。
井伊直孝能感觉到,有一片阴影,笼罩在了自己的身上。
那不是阳光被遮蔽的阴影。
那是一种,仿佛整片天穹都压下来的,沉重到让他无法呼吸的,威严。
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
他知道,审判的最后一刻,到了。
是死,是生,就在对方的一念之间。
“抬起头来。”
一个平静的,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克劳斯尖着嗓子,将这句话用倭语重复了一遍。
井伊直孝的身体,剧烈地一僵。
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支撑着自己,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抬起了那颗,比千斤还要沉重的头颅。
他看到了那双靴子。
异国的,样式简洁的,沾着几片青草叶的靴子。
然后,是那身青色的长袍。
最后,是那张年轻的,平静得可怕的脸。
井伊直孝不敢直视那双眼睛。
他只能将视线,落在对方的下颌上。
郑成功看着他那张布满了泥土与冷汗,写满了恐惧与绝望的脸,忽然问了一个问题。
“你看到了什么?”
这个问题,轻飘飘的,却让井伊-直孝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看到了什么?
克劳斯将这句话翻译了出来,他自己也是一脸的困惑。
井伊直孝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一阵“嗬嗬”的,漏风般的声音。
他下意识地,转动着僵硬的脖颈,看向四周。
他看到了。
看到了那些凭空出现的,金色的稻田,饱满的麦穗。
看到了那些挂满了果实,散发着诱人甜香的果树。
看到了那些跪在田间,抱着食物痛哭流涕的武士。
也看到了那些站在山坡上,握着武器,却满脸茫然的,自己的部下。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自己那柄,掉落在不远处,刀柄上还开着一朵白花的,名刀“鬼丸”上。
“……我看到……”
他的声音,干涩,破碎,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
“……我看到了……粮食……和……和失败。”
他给出了一个,他自认为最准确的答案。
鲲首之上,郑芝豹撇了撇嘴。
“废话,瞎子都看得见。”
郑成功却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
他看着井伊直孝,那双平静的眼眸里,终于泛起了一丝波澜。
“你看到的,不是失败。”
“你看到的,是一条路。”
“一条路?”井伊直孝茫然地重复着这个词。
郑成功没有解释。
他再次开口,问了第二个问题。
“你的将军,德川家光,他想要的是什么?”
井伊直孝的身体,猛地一震。
这个问题,比第一个问题,更加尖锐,更加致命。
他作为幕府的上大将,作为将军最信任的心腹,他当然知道答案。
将军想要的……
“……将军大人,想要的是……一个绝对稳固的,不会再有动乱的,永世传承的,德川家的天下。”
他说出了那个,他为之奋斗了半生的,答案。
“很好。”
郑成功点了点头。
“为了这个‘稳固’,他颁布锁国令,将所有异国之人,视为洪水猛兽。”
“为了这个‘稳固’,他默许你,用最残酷的手段,设下圈套,将整个萨摩藩,连同数万无辜的平民,一同埋葬。”
“为了这个‘稳固’,他让这片土地上的人,宁可在贫瘠与饥饿中挣扎,也不愿意让他们,看到外面更广阔的世界。”
郑成功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井伊伊直孝的心上。
让他那张惨白的脸,又白了几分。
“那我问你。”
郑成功向前,踏出了一步。
一股无形的压力,让井伊直孝的身体,向后缩了一下。
“靠着刀剑,靠着杀戮,靠着恐惧,靠着将所有人都关在笼子里的‘稳固’……”
“……能走多远?”
井伊直孝的呼吸,彻底停滞了。
他无法回答。
因为,答案,就在他的眼前。
那片金色的稻田。
那群为了一个苹果而放下屠刀的武士。
还有眼前这个,只用了一炷香的时间,就将他半生建立的功业与信念,彻底碾碎的,神明。
他的“稳固”,在这股创造的力量面前,脆弱得,就像一个笑话。
他的身体,剧烈地晃动着,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他那颗高傲的,属于幕府上大将的心,在这一刻,被彻底击穿了。
他终于明白了。
对方,根本不是在审判他。
对方是在,教他。
用一种最残酷,也最直接的方式,告诉他,这个世界,已经变了。
“家主……”
鲲首之上,郑鸿逵的声音,也带上了一丝颤抖。
他看着下方那个幕府大将,内心受到的冲击,丝毫不比对方小。
他忽然觉得,自己之前,对家主的所有揣测,都太肤浅了。
什么开辟商路。
什么建立秩序。
家主他,分明是要……重塑一个文明。
郑成功看着脚下那个,彻底失去了所有精神支撑,如同烂泥般瘫软下去的身影。
他知道,这把德川幕府最锋利的刀,它的刃,已经被彻底磨平了。
现在,是时候,给它一个新的用途了。
“井伊直孝。”
他缓缓开口。
“我给你,一个新的任务。”
听到自己的名字,井伊直孝那涣散的瞳孔,勉强聚焦了一点。
他抬起头,用一种混合着绝望与最后一丝求生本能的眼神,看着郑成功。
“站起来。”
郑成功命令道。
井伊直孝挣扎着,用那双沾满了鲜血与泥土的手,撑着地面。
他试了几次,才终于,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身上的那副华丽的南蛮胴具足,此刻看起来,是那么的滑稽,那么的碍事。
“从今天起。”
郑成功指着下方那片,依旧在为食物而喧闹的人群。
“你,不再是幕府的上大将。”
“你是这片萨摩藩的,奉行。”
奉行,在倭国,是掌管具体事务的官吏。
井伊直孝愣住了。
他以为自己会死。
他以为自己会被剥夺一切。
但他没想到,对方,竟然还会给他一个官职。
虽然,这个官职,与他之前的“上大将”,天差地别。
“你的第一个任务。”
郑成功伸出手,指向那片丰饶的土地。
“统计所有的人口,无论男女老幼,武士平民。”
“丈量所有的土地,无论是田地,还是山林。”
“组织人手,收割这里所有的粮食和蔬果。”
“然后,将它们,公平地,分到每一个人的手中。”
“确保从今天起,萨摩藩的土地上,再也听不到,一个因为饥饿而发出的哭声。”
郑成功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出了最后的命令。
“你的战场,不再是攻城略地。”
“你的敌人,不再是任何一个活生生的人。”
“你的战场,是这片土地。”
“你的敌人,是贫穷,是饥饿。”
“你的荣耀,将来自于,你治下的每一个领民,脸上那满足的笑容。”
井伊直孝,彻底呆住了。
他张着嘴,傻傻地看着郑成功,仿佛在听一个,来自天外的神话。
让他去……种地?
让他去……分发粮食?
让他一个,杀人如麻的幕府大将,去关心那些,他从未正眼看过一眼的,贱民的温饱?
这……这比杀了他,还要让他感到荒谬。
“怎么?”
郑成功看着他那副呆滞的模样,淡淡地开口。
“做不到吗?”
井伊直孝的身体,猛地一颤。
他从那平淡的三个字里,听出了一丝,彻骨的寒意。
他知道,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如果他说一个“不”字。
那么,他和他的数万大军,以及这片刚刚获得新生的土地,都会在下一瞬间,彻底回归虚无。
他的喉结,剧烈地滚动着。
许久。
许久。
他缓缓地,弯下了自己那从未向任何人弯曲过的,高傲的脊梁。
他对着郑成功,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那是一个,凡人,对神明的,臣服。
“……是。”
一个无比干涩,却又无比清晰的字,从他的嘴里,吐了出来。
“……下官……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