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伊直孝他伸出手。
当他的指尖触碰到那颗冰凉圆润的“水玉籽”时,一股纯粹的暖流,顺着他的指尖,钻入了他的身体。
他猛地一颤,像是被针扎了一下,迅速将手收了回来。
“奉行大人……这……”
副将的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恐。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那位大人,让我们把它种下去……这会不会是什么诅咒?”
井伊直孝没有回答。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颗在阳光下散发着柔和辉光的种子。
诅咒?
他凄凉地想,自己和这数万大军,以及整个萨摩藩,早已身处最深的地狱,还有什么诅咒,能比眼前的现实更加可怕?
“你觉得,我们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井伊直孝终于开口,他的嗓音干涩得像是被砂纸打磨过。
副将的身体一僵。
“可是,大人,将这种来历不明的东西,种在萨摩藩的正中央……万一……”
“没有万一!”
井伊直孝猛地提高了音量,他一把从副将手中夺过那颗水玉籽,紧紧地攥在手心里。
那股温暖的气息,再次包裹了他的手掌,让他那颗冰冷死寂的心,有了一丝暖意。
“那位大人,能让箭矢开花,能让死地生谷,能让我们的刀剑变成农具。”
他转过头,看着自己最忠心的部下,一字一句地说道。
“他也能在一念之间,让我们所有人都变成这片土地的肥料。”
“现在,他给了我们一个任务,一个……能让这片土地永远丰饶的任务。”
“这是命令,不是商议。”
“你,明白了吗?”
副将看着井伊直孝眼中那仅存的,属于上位者的决绝,最后的一丝侥幸也彻底熄灭了。
他低下头,深深地鞠躬。
“是,属下明白了。”
鲲首之上。
郑芝豹急得抓耳挠腮,手里的紫铜算盘被他捏得咯吱作响。
“搞什么名堂?不就是种个东西吗?磨磨蹭蹭的,天都快黑了!”
他凑到郑成功身边,压低了嗓子抱怨。
“家主,您这就给他们一颗种子?这也太便宜他们了!依我看,就该让他们拿一座金矿来换!”
郑鸿逵站在一旁,始终沉默不语。
他的视线,越过下方那些忙碌的身影,落在了那个手捧着种子的,幕府大将的身上。
郑成功没有回头,他只是淡淡地开口。
“七叔,你是在卖菜。”
“而我,是在种田。”
郑芝豹愣住了。
“卖菜和种田……这……这有什么区别?”
“卖菜,卖的是别人地里长出来的东西,今天有,明天可能就没了。”
郑成功转过身,看着自己的七叔。
“而种田,是把地,变成自己的。”
“只要地是你的,你想让它长什么,它就得长什么。”
“你想让谁来吃,谁才能有饭吃。”
郑芝豹那颗装满了生意经的脑袋,轰的一声,炸开了。
他张着嘴,傻傻地看着郑成功,感觉自己像一个刚刚启蒙的学童。
原来……
原来家主给的不是种子。
是地契。
是一张,写着整个倭国名字的,地契。
山坡下。
井伊直孝做出了决定。
他高高举起手中那颗水玉籽,用尽全身的力气,对着下方那片混乱的土地,发出了成为“萨摩奉行”后的第一道正式命令。
“传令!”
“所有部队,所有乡士,所有平民!”
“立刻到城镇中央的广场,集合!”
他的声音,通过传令兵,迅速传遍了山谷的每一个角落。
那些正在田间地头,笨拙地挥舞着农具的“乡士”们,停下了动作。
那些正在清点人口,丈量土地的幕府士兵,也放下了手中的活计。
所有的人,都用一种混杂着茫然、疲惫与恐惧的眼神,望向了山坡上那个,曾经让他们无比敬畏的身影。
一个时辰后。
在萨摩藩那片中央广场的废墟上。
数万人,黑压压地,聚集在了一起。
幕府的士兵,围在外围,组成了一道冰冷的,人墙。
墙内,是那些刚刚被剥夺了武士身份的“乡士”,以及那些幸存下来的平民。
他们挤在一起,像一群等待被宰杀的羔羊,空气中弥漫着压抑的,死一般的寂静。
井伊直孝,已经脱下了那身华丽而沉重的南蛮胴具足。
他只穿着一身简单的武士常服,一步一步,走上了临时用废墟的石块,堆砌起来的高台。
他的身后,副将捧着一个木盒,木盒里,静静地躺着那颗水玉籽。
井伊直孝的视线,扫过下方那一张张麻木的,绝望的脸。
他没有说任何慷慨激昂的话。
也没有解释任何事情。
他只是从副将手中,接过了那个木盒,然后,亲自走下高台。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走到广场的正中央。
那里,已经被清理出了一片空地。
他蹲下身。
用他那双,曾经只会握刀,斩下敌人头颅的手。
开始,一点一点地,刨开脚下的泥土。
他的动作,很慢,很笨拙。
指甲缝里,很快就塞满了湿润的泥土。
没有人说话。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这个,曾经高高在上的幕府大将,像一个最卑微的农夫一样,跪在地上,挖着一个土坑。
当土坑挖好后。
井伊直孝打开木盒,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颗水玉籽。
他将它,轻轻地,放进了土坑里。
然后,再用双手,将泥土,一点一点地,重新覆盖上去。
他做完这一切,缓缓地,站起身。
他拍了拍手上的泥土,退后了几步。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那一小片,刚刚被翻动过的,不起眼的土地上。
一息。
两息。
十息。
什么都没有发生。
人群中,开始传来一阵轻微的,压抑不住的骚动。
“这是在干什么?”
“让我们放下活计,跑来这里,就是为了看他……种东西?”
一个胆大的乡士,忍不住小声嘀咕。
他身旁的人,立刻用胳膊肘,狠狠地捅了他一下。
“闭嘴!你想死吗?”
鲲首之上,郑芝豹也有些沉不住气了。
“家主,这种子……不会死了吧?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郑成功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
就在这时。
异变,陡生。
那片被翻动过的土地,毫无征兆地,鼓起了一个小小的土包。
紧接着。
一抹嫩绿,顽强地,从土包的顶端,钻了出来。
那是一株,只有指甲盖大小的,嫩芽。
它出现得如此突兀,却又如此的,理所当然。
所有看到这一幕的人,都下意识地,瞪大了眼睛。
然而,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那株嫩芽,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以一种完全违背了自然规律的速度,开始疯狂地生长。
它抽枝,展叶,拔高。
从一株嫩芽,变成一棵树苗,只用了一个呼吸的时间。
从一棵树苗,长成一棵需要一人合抱的小树,也只用了不到十个呼吸。
“天……天哪……”
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发出了一声,带着哭腔的惊呼。
这声惊呼,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引爆了全场。
所有人都疯了。
他们看着那棵,在他们眼前,活生生“变”出来的参天大树,大脑一片空白。
那棵树,还在长。
它的树干,变得越来越粗壮,树皮呈现出一种,如同青玉般的温润色泽。
它的树冠,如同撑开的巨伞,向着四面八方,疯狂地蔓延,很快,就笼罩了整个广场。
无数条粗壮的,如同虬龙般的气根,从枝干上垂落下来,扎入地面,然后,又从地面,长出新的枝干。
子又生孙,孙又生子。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
一棵树,变成了一片雄伟的森林。
这片森林,就矗立在萨摩藩的废墟之上,每一片叶子,都散发着柔和的,翠绿色的辉光。
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充满了生命气息的清香,弥漫在空气中,将那尚未散尽的血腥与焦糊味,彻底驱散。
井伊直孝,就站在这片,由他亲手种下的,神迹森林的边缘。
他抬着头,呆呆地看着那遮天蔽日的树冠,看着那些垂落的气根,身体,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他身后的副将,早已“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这棵凭空出现的神树,不停地磕着头,嘴里语无伦次地,念叨着“神恩”。
而那些被笼罩在树冠之下的,无论是幕府的士兵,还是萨摩的乡士与平民。
他们都感觉到,一股温暖而柔和的能量,如同春雨般,洒落在了他们的身上。
那股能量,渗入他们的皮肤,流遍他们的四肢百骸。
他们身上的,那些细小的伤口,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愈合。
他们那因为劳累与饥饿,而疲惫不堪的身体,重新充满了力量。
他们那因为绝望与恐惧,而变得灰暗的内心,也仿佛被这翠绿色的辉光,照进了一丝,名为“希望”的光芒。
一个断了手臂的乡士,震惊地发现,自己那空荡荡的袖管里,竟然有肉芽在蠕动。
一个双目失明的平民老人,发出了一声喜悦的尖叫,因为她那黑暗了几十年的世界,终于,再次看到了光。
所有沐浴在这片辉光之下的人,都感受到了这堪称“起死回生”的神迹。
他们先是震惊,然后是狂喜,最后,是发自灵魂深处的,最原始的,狂热的崇拜。
“神迹!”
“是神迹啊!”
“神明様!”
不知是谁,第一个跪了下去。
然后,就像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
数万人,黑压压地,齐刷刷地,跪倒在了这片,由一棵水榕,组成的森林面前。
他们对着这棵,带给他们新生与希望的神树,献上了自己最卑微,也最虔诚的,叩拜。
山呼海啸般的,祈祷与哭喊声,响彻了整个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