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中的休憩并未持续太久。当朱慈烺将那枚白玉般的果实最后一丝清甜咽下,感觉通体舒泰,神思清明之际,云茹已然起身。
她不发一言,只是袍袖再度轻拂,那股熟悉的、温润的青辉便将三人再次托起,向着高空升去。
这一次,朱慈烺没有丝毫的紧张。他稳稳立于青辉之中,再次俯瞰大地时,心中的感受已截然不同。
之前是震撼与惊奇,而此刻,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思考与渴望。
那琼浆玉液,那仙果琼葩,不仅仅是食物,更是一种可能,一种彻底根除饥馑、让天下丰饶的终极图景。
这图景,比任何圣贤书中的“大同之世”都来得更加具体,更加触手可及。
青虹向南,速度比来时更快了几分。
下方的景物飞速倒退,丘陵起伏,水网纵横。他们飞越了浩荡的长江,那江面宽阔,百舸争流,在阳光下波光粼粼,气象万千。
“此乃天堑。”朱慈烺望着脚下的大江,低声说道,
“自古南北分治,多以此江为界。”
郑成功的心神也被这壮阔的景象所吸引,他接口道:
“殿下所言极是。然江河虽阔,终有两岸。大海无垠,方是真正的未知天地。”
他的话语里,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激荡。从京城一路南下,他的心绪便随着这不断变化的壮丽山河而起伏。
在潼关,他见证了李自成那如烈火燎原般的开拓之志,以及那尊象征着寒霜与生机的丰饶白虎。
在荆襄,他目睹了李定国那沉毅坚韧的南拓之心,以及那尊能够翱翔九天、执掌岩土的丰饶青鸾。
北疆的洪承畴,虽未亲见,但从传闻的描述中,他也能想象出那尊兼具雷霆与滋养的玄鹿,是如何在苦寒之地踏出万顷良田。
北之磐石,西之利剑,南之羽翼。每一个方向,都有一位禀赋各异的行者。
每一位行者,都获得了一头与之使命相合的丰饶神兽。他们,正在用仙师赐予的力量,以各自的方式,践行着那宏大而深邃的“丰饶之道”。
那么,我呢?当青虹越过长江,进入江南的腹地,看着下方那密如蛛网的河道与沿海依稀可见的港口轮廓时,这个念头在郑成功的脑海中变得无比灼热。
仙师已明示,我的道,在东海。这片养育了我,也成就了我郑家半生基业的蔚蓝,将是我的试炼场。
我的“丰饶之道”,又该是何等模样?是驾驭潮汐,让天堑变为通途?是平息风暴,护佑万千舟楫往来?还是催生鱼群,让海中取之不尽,使沿海百姓再无饥寒之忧?
或许,都不止于此。
父亲的道路,是在明廷、海盗、红毛夷人等多方势力的夹缝中,凭借武力与权谋,杀出一条血路,构建一个属于郑家的海上帝国。
其本质,仍是掠夺与征服,是“强则强,弱则亡”的旧世法则。
而仙师的“丰饶之道”,其核心却是“利他”与“共生”。
这条路,绝非父亲的老路。它应当是建立一种全新的秩序。
一种让商船不再需要重炮护航,让渔民不再畏惧海盗劫掠,让华夏的丝绸与瓷器,伴随着丰饶的理念,而非刀剑,流向四海。
一种能让那些远渡重洋的西洋夷人,在见识到真正的天朝上邦时,所感受到的不再是可供劫掠的肥肉,而是让他们自惭形秽、心生敬仰的煌煌文明。
这个念头,让郑成功浑身的血液都好似沸腾了起来。这比单纯继承家业,成为新的“闽海王”,要宏大万倍,也艰难万倍。
而要实现这一切,自己又将获得怎样的力量?怎样的伙伴?
是传说中能兴云布雨、遨游四海的真龙?
还是北冥之中,其大不知几千里也的鲲鹏?
他的心中充满了无限的期待与好奇,那是一种即将踏上属于自己命运舞台的战栗与激情。
他甚至开始构思,若自己拥有了掌控海流之力,便可在沿海建立无数巨大的“海洋农场”,养殖鱼虾贝类;若能与海洋生灵沟通,便可组织起一支“斥候”,探查深海的秘密与远方的航路。
这一切,都让他心潮澎湃,难以自已。
“郑公子,在想什么?”
身旁,朱慈烺清朗的问话声将他从激荡的思绪中拉回。
郑成功转头,看到太子殿下正好奇地看着自己。
这位储君殿下,在经历了最初的震撼后,展现出了惊人的适应力与学习能力。
他不再只是被动地看,而是不断地将所见所闻,与他过去在书本和奏章上学到的东西进行对比、反思。
他会问,为何李自成分田的效率远高于朝廷推行“鱼鳞册”;
他会问,荆襄之地那些被孙铁柱规划出的新村落,是如何考虑防洪与交通的。
他的问题,直指核心,充满了对治国之道的探索。郑成功收敛心神,恭敬地回答:
“回殿下,晚辈是在想,仙师赐予北、西、南三位行者的神兽,玄鹿掌雷霆与生机,白虎掌冰霜与生机,青鸾掌岩土与生机。
其力皆与‘丰饶’之本源相合,又各有侧重,以应不同地域之需。晚辈在思索,若要经略海洋,又需何等力量,方能践行‘丰饶’之道。”
朱慈烺闻言,也陷入了沉思。他看着郑成功,忽然说道:
“我在想,海之大,远胜于陆。其性狂暴,亦远胜山川。要驾驭它,或许需要的不是与之对抗的力量,而是顺应其规律,引导其伟力的智慧。
仙师曾言,治水之本在于‘疏通’,而非‘围堵’。治海,或亦是同理。”
一番话,让郑成功心头一震。顺应与引导!太子殿下竟能从仙师一句点拨中,举一反三,触及如此深层的道理。
他郑重地对朱慈烺拱了拱手:“殿下之言,令晚辈茅塞顿开。”
就在二人交谈之际,云茹一直平静无波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一丝极淡的笑意。她并未回头,只是淡淡开口:
“快到了。”
福建。泉州府,安平镇。
郑府深处的书房内,郑芝龙正对着一幅巨大的海图出神。图上用各种颜色的笔墨,标注着东亚、南洋乃至更远处的海域,密密麻麻地布满了航线、港口、物产、以及各方势力的分布。
自从儿子郑成功随仙师离去,他便将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了对这份海图的研究之中。仙师的出现,彻底打乱了旧有的世界格局。
他必须重新评估每一条航线上的风险,每一个盟友的忠诚,以及每一个对手的实力。尤其是那些红毛夷人。
荷兰人近期在澎湖外海的挑衅越来越频繁,他很清楚,这是一个短暂的、脆弱的平衡。
而打破这个平衡的关键,就在于仙师的态度,以及……自己那个被仙师带走的儿子。
“报!”
书房门被猛地推开,一名心腹亲卫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满是震惊与惶急。
“何事如此惊慌!”
郑芝龙猛地回头,一股久居上位的威势散发出来。
那亲卫一个激灵,连忙跪倒在地,喘着粗气禀报道:
“总……总兵!漳州方向传来急报!有……有了望哨观察到,天……天上有三道人影,正向我安平方向高速飞来!”
“三道人影?”
郑芝龙瞳孔骤然一缩。会飞的,除了那位仙师,他不做第二人想。
仙师回来了!而且是带着成功一起。
可是,为何是三个人?第三个人是谁?是仙师新收的弟子?
还是……某种形式的监视者?亦或是……人质?无数个念头在他脑中瞬间闪过。
他快步走到窗前,望向北方,虽然什么也看不到,但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他想起了上次迎接仙师的场景。
自己尽起水师主力,列队港外,旌旗蔽日,声势浩大。
那场面,既是表达敬意,又何尝不是一种实力的展示,一种无声的宣示:
这片海上,我郑芝龙说了算。现在想来,那样的做法,在一位能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真仙面前,是何等的可笑与幼稚。
那是凡俗诸侯见天子的礼仪,是凡人揣度神明的方式。
自己将她看作了一个可以谈判、可以合作、甚至可以有限度抗衡的强大势力。
但自己错了。从她整治士绅豪强开始,这位仙师的所作所为,早已超越了任何权谋与势力的范畴。
她是在重塑整个世界!在这样的存在面前,任何实力的炫耀,都只会显得自己格局狭小,心怀叵测。
这一次,绝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
“来人!”
郑芝龙沉声喝道。门外,他的族弟,也是左膀右臂的郑鸿逵快步走了进来:
“大哥。”
“传我命令,”
郑芝龙的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异常清晰,
“港外列队的水师战船,全部撤回港内,解除戒备。府中正在准备的酒宴,全部撤掉。”
郑鸿逵大吃一惊:
“大哥,这是为何?仙师驾临,若我们如此怠慢……”
“不是怠慢,是本分。”
郑芝龙打断了他,缓缓说道,
“上次,我是以福建总兵、闽海之主的身份迎接她,所以要讲排场,讲实力。但这一次,不同了。”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这一次,我是一个迎接儿子与他老师归来的父亲。”
郑鸿逵愣住了,他咀嚼着郑芝龙话中的深意,渐渐明白了过来。
父亲,迎接儿子和老师。这姿态,放得极低,却也最是真诚,最能撇清所有不必要的猜忌。
这代表着,郑家,彻底放下了那份“一方诸侯”的架子,心甘情愿地将自己定位为仙师宏大布局下的一枚棋子。
“大哥英明!”
郑鸿逵由衷地赞叹。
“去吧,”
郑芝龙挥了挥手,重新将视线投向窗外的天空,
“所有仪仗全部撤销,打扫干净码头。就备一壶上好的武夷茶。”
他沉默了片刻,补充了最后一句。
“老夫亲自去码头,迎我儿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