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虹敛去,光华散尽。
云茹、朱慈烺与郑成功三人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安平港的码头上。
预想中旌旗招展、甲士林立的盛大场面并未出现。
港湾内,那些曾经列队于外海、如同海上巨兽般炫耀武力的主力战舰,此刻都静静地停泊在各自的泊位上,收敛了所有锋芒。
码头上空旷而洁净,只有寥寥数人静立等候。
为首的,正是郑芝龙。
他今日未着总兵官服,只穿了一身寻常的锦袍,身旁是族弟郑鸿逵与几位核心家人。
曾经簇拥在他身边的那些骄兵悍将,一个也未见。
郑成功心头猛地一跳。
他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父亲的用意。
这不是迎接一位可以平起平坐的盟友,更不是向一位需要被震慑的强者展示肌肉。
这是一种彻底的、不加掩饰的姿态。
一个父亲,在迎接远游归来的儿子,以及儿子的师长。
一种名为酸楚与释然的复杂情绪,在他胸中交织。
郑家的那份桀骜,那份雄踞一方的霸主之气,在仙师面前,终究是放下了。
“父亲。”郑成功快步上前,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动。
郑芝龙的视线越过云茹,直接落在了自己儿子的脸上。
他仔细地打量着,似乎想从那张年轻的面庞上,看出这趟北上之行的所有痕迹。
“回来了。”
郑芝龙开口,嗓音有些干涩,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亲近。
他随即转向云茹,深深一揖,姿态比上次在盛大仪仗前更为谦卑恭敬。
“末将郑芝龙,参见仙师。仙师与犬子一路劳顿,府中已备下家常便饭,还请仙师移步,稍作歇息。”
他只字不提“接风洗尘”之类的场面话,只说是“家常便饭”。
朱慈烺站在一旁,默默观察着这一切。这位在海上呼风唤雨的闽海王,
此刻收敛了所有枭雄的爪牙,展现出的,是一个普通家主的谨慎与恭顺。
这比任何盛大的场面,都更能让他感受到仙师那无形而又无处不在的威势。
云茹微微颔首,算是应允。
安平郑府的晚宴,设在了一处清雅的暖阁内。
没有丝竹管弦,没有歌舞助兴。
菜品依旧精致,却不再是上次那般穷尽山海的奢华,更像是一场精心准备的家宴。
郑芝龙亲自为云茹面前的空杯斟满一盏武夷大红袍,茶香袅袅。
“仙师,此乃武夷山绝壁所产之茶,一年不过数两。末将斗胆,请仙师品鉴。”
云茹并未端起茶杯,只是平静地看着桌上的菜肴。
郑成功早已习惯,他知道仙师不食凡俗之物。
郑芝龙见状,也不以为忤,他本就没指望仙师会真的饮用。
这只是一种态度。
他转而看向朱慈烺,这位少年储君的身份,他已从儿子口中得知,心中更是掀起滔天巨浪。
仙师竟将大明太子带在身边,其所图之大,已远超他的想象。
“这位公子气度不凡,想必就是……”
郑芝龙试探着开口。
“孤乃大明太子,朱慈烺。”
朱慈烺主动开口,不卑不亢,
“奉父皇之命,随仙师游历学习,增长见闻。”
“参见太子殿下!”郑芝龙与郑鸿逵等人连忙起身行礼。
朱慈烺虚扶一下:
“郑总兵不必多礼,此行孤只是仙师身边一学徒,没有君臣之别。”
宴席的气氛,就在这种微妙的客气与试探中进行着。
郑芝龙不断向儿子询问北方的见闻,从京城的风物人情,到河南李自成的治理方略。
郑成功一一作答,他的话语中,描绘了一个与郑芝龙认知中完全不同的大明。
一个在丰饶伟力下,正从根基处发生剧变的崭新世界。
“均田亩,废贱籍,设公学,利万民……”
郑成功越说,眼中的光芒越亮,
“父亲,仙师所行,非改朝换代,而是重塑乾坤。其道之核心,在于普惠共生。
让天下人,皆有其食,皆有其业,皆有其尊严。这才是真正的长治久安之基。”
郑芝龙默默地听着,手中的酒杯迟迟没有放下。
他听懂了儿子的每一个字,但这些字组合在一起,却构成了一个让他感到无比陌生的理念。
普惠?共生?
他半生纵横捭阖,信奉的是弱肉强食,是赢家通吃。
郑家的财富,是靠着比别人更锋利的刀,更坚固的船,更狠辣的心肠,从无数尸骨上积累起来的。
现在,儿子告诉他,这一切都过时了。
宴席在一种近乎沉闷的气氛中结束。
云茹与朱慈烺被安排到最好的别院歇息。
郑芝龙则带着郑成功,径直走向了府邸最深处的那间书房。
厚重的门扉缓缓关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书房内,烛火通明,照着墙上那幅巨大的《东南洋海图》。
郑芝龙没有坐下,他背对着儿子,久久地凝视着那张图。
“森儿。”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压抑,
“你刚才说的那些,就是你此行学到的东西?”
“是。”郑成功答得斩钉截铁,“但不止于此。
晚辈所学,是如何将‘丰饶之道’,应用于我闽海万里波涛之上。”
“应用于闽海?”
郑芝龙猛地转过身,他走到郑成功面前,几乎是逼视着他,
“怎么应用?把我们郑家的船分给那些渔户?把我们辛辛苦苦开辟的航路,让所有商贾共享?
把我们用鲜血和白银换来的利润,拿去‘普惠’那些与我们毫不相干的沿海贫民?”
他的每一个问题,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郑成功的心上。
“父亲!您误会了!”
郑成功急切地辩解,
“普惠并非均分,共享亦非无序!而是要建立一个更稳固、更庞大、更能为我郑家带来长远利益的新秩序!”
“新秩序?”郑芝龙冷笑一声,
“说得好听!我只问你,这个新秩序里,我郑家,还是不是这片海的主人?”
“是!但不再是过去那种靠武力威慑和垄断自肥的主人!”
郑成功毫不退让,他的声音也提了起来,
“我们将是秩序的建立者与守护者!是所有海上贸易的仲裁者!是文明与财富的传播者!四海之内,凡我郑家旗帜所到之处,便是和平与繁荣之地。到那时,天下财富,自会如百川归海,汇于我安平。这难道不比终日打打杀杀,提心吊胆,要强上百倍?”
郑芝龙死死地盯着儿子。
眼前的郑成功,不再是那个离家时还带着一丝青涩的少年。
他的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狂热的理想火焰。
那种火焰,让他感到陌生,甚至……畏惧。
“理想……都是空话!”郑芝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我问你,若红毛番的炮弹打过来,你用什么去仲裁?用你的‘和平’与‘繁荣’吗?森儿,你被那仙师迷了心窍!她让你看到的,都是她想让你看到的!这天下,从来没有变过!谁的拳头大,谁就是道理!”
“拳头?”郑成功上前一步,指着那幅海图,
“父亲,您看这天下!北有玄鹿,西有白虎,南有青鸾!仙师之力,早已超越了凡俗的拳头!
我们若还固守旧道,与螳臂当车何异?孩儿此行,是为我郑家寻找一条在新世中的生路,而非绝路!”
“你的生路,就是要毁掉我半生打下的基业!”
郑芝龙气得浑身发抖,他扬起手,似乎想一巴掌打醒这个“执迷不悟”的儿子。
父子二人,一个代表着旧时代的枭雄逻辑,一个向往着新时代的宏大愿景,在这间象征着郑家权势核心的书房内,激烈地碰撞着,谁也无法说服谁。
郑成功挺直了胸膛,准备迎接父亲的怒火。
然而,郑芝龙扬起的手,却在空中僵住了。
“报——!”
一声凄厉的嘶喊划破了父子间剑拔弩张的气氛。
书房的门被猛地撞开,一名亲卫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血色尽失,充满了极度的恐慌。
“总兵大人!不好了!!”
郑芝龙放下手,一股不祥的预感笼罩心头。他厉声喝道:“慌什么!说!”
那亲卫跪在地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禀……禀报总兵大人!澎湖传来八百里加急军情!荷兰……荷兰红毛番的舰队,突然袭击了我们在外海的巡逻船队!”
郑芝龙的身体猛地一震。
郑成功也是心头一紧。
“他们……他们击沉了我们三艘福船!扣下了五艘!船上的兄弟……死伤惨重,被俘几十人!”
“什么?!”郑芝龙勃然大怒,一把揪住那亲卫的衣领,“他们敢?!”
“他们……他们还派了快船送信来……”亲卫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封被海水浸湿的信函,
“荷兰东印度公司舰队指挥官,安东尼·范·迪门,要求……要求您……亲自登上他们的旗舰‘赫克托号’……进行‘谈判’!否则,每过一个时辰,他们就……就处决十名被俘的弟兄!”
“砰!”
郑芝龙一拳砸在身旁的红木桌案上,坚硬的桌面瞬间布满了裂痕。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他怒吼着,双目赤红。
这已经不是挑衅,这是赤裸裸的羞辱与战争威胁!
让他这个闽海之主,登上对方的战舰去“谈判”,这与投降何异?
去了,就是自投罗网,郑家群龙无首,必将大乱。
不去,几十个弟兄的性命,还有郑家在海上的颜面,将荡然无存!
这是一个恶毒到了极点的阳谋。
郑芝龙在暴怒中来回踱步,大脑飞速运转,却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两难的死局。
就在这时,一个清朗而坚定的声音响起。
“父亲!”
郑成功向前一步,对着郑芝龙深深一拜。
“此事,让孩儿去处理!”
郑芝龙猛地停住脚步,回头看着他:
“你?你去送死吗?他们要的是我!不是你!”
“他们要的是羞辱郑家,逼迫我们低头。”
郑成功的眼神平静得可怕,
“孩儿此去,并非为了谈判。”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是为了告诉他们,这片海上,谁的拳头,才是真正的道理。”
说完,他不再看自己的父亲,而是转身,对着书房门口不知何时已悄然站立的云茹,郑重跪下。
朱慈烺站在云茹身后,脸上也满是凝重。
“禀仙师!”郑成功的声音响彻整个庭院,
“弟子郑成功,恳请仙师允准,以此战,作为弟子践行‘丰饶之道’的开端!
弟子要让那些西洋蛮夷知晓,丰饶之光,不仅能滋养万物,其威,亦能涤荡一切魑魅魍魉!”
云茹平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郑芝龙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许久,云茹才淡淡开口。
“可。”
一个字,重若千钧。
郑成功猛地叩首:“谢仙师!”
他站起身,再次面向自己的父亲,那股属于海上男儿的锐气与决断,在他身上勃发而出。
“父亲!请给孩儿三艘主力战舰!不需多,三艘足矣!再给孩儿两百精锐!孩儿此去,若不能让荷兰人血债血偿,提头来见!”
郑芝龙看着儿子眼中那股熟悉又陌生的决绝,看着他身后那道平静如渊的青色身影,心中那股枭雄的赌性再次被点燃。
他盯着郑成功看了许久,最终从牙关里迸出一个字。
“好!”
一个时辰后。
安平港内,三艘巨大的郑家主力福船,在夜色中扬起了满帆。
为首的旗舰甲板上,郑成功一身戎装,腰悬长剑,海风吹动着他的披风,猎猎作响。
他没有再与父亲告别。
有些话,需要用行动来说。
“传令!”他的声音在夜风中清晰无比。
“扬帆!”
“目标,澎湖外海!”
“出航!”
随着他最后一声令下,三艘战舰缓缓驶出港湾,劈开蓝色的波涛,如三支离弦的利箭,射向茫茫海洋。
在高空之中,凡人目力不可及之处。
一团青辉裹着云茹与朱慈烺,无声地跟随着那三艘战船的航迹。
朱慈烺俯瞰着下方那乘风破浪的舰队,又看了看身旁平静的云茹,心中震撼无言。
这便是仙师的行者吗?
前一刻还在论道,下一刻便要兵戎相见。
文能安邦,武能定国。
不,这已经超出了邦国的范畴。
这是文明与文明的碰撞,是新秩序与旧秩序的第一场交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