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奉天门前。
天色尚未全亮,巨大的广场上却已摆开了内廷最高规格的送行仪仗。崇祯皇帝一身略显简便的常服,亲手为太子朱慈烺整理着衣领。
这位十五岁的少年储君,同样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劲装,只是料子依旧是皇室专供的云锦,显得低调而华贵。
他的脸上没有定王和永王那般明显的不舍与泪痕,只有一种超乎年龄的沉静与决然。
“父皇,您保重龙体。”朱慈烺的声音清朗而稳定,“儿臣此去,必不负父皇所托。”
崇祯的手微微一顿,他看着儿子那双与自己有几分相似,却更加清澈明亮的眼睛,心中酸楚与欣慰交织。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珍重、保重的嘱咐,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从一旁王承恩捧着的托盘里,取过一枚小巧的、用明黄丝线系着的玉佩,亲手挂在朱慈烺的腰间。
“此乃太祖皇帝当年亲随之物,你带着,莫忘祖宗。”
“儿臣,谨记。”朱慈烺郑重叩首。
云茹与郑成功已在不远处静立等候。
当朱慈烺在崇祯复杂的注视下,转身走向云茹时,郑成功的心绪亦是颇不平静。
他看到了一个父亲对儿子的不舍,更看到了一个帝王,在无可抗拒的时代洪流面前,将自己最宝贵的继承人,亲手送上一艘他完全无法掌控的航船时的无奈与决断。
这让他对“皇权”二字,有了更具体、更人性化的认知。
云茹对崇祯微微颔首,算是告别。她没有多余的言语,袖袍轻拂,一股柔和的青辉便同时包裹住了朱慈烺与郑成功。
“父皇!”朱慈烺在身体离地的瞬间,还是忍不住回头呼喊了一声。
崇祯皇帝站在原地,迎着初升的朝阳,用力地挥了挥手。他的身影在巨大的宫门阴影下,显得格外孤单。
青虹再起,划破京城上空的晨曦,向着南方飞去。
那包裹着三人的青辉,隔绝了高空的罡风与严寒,只余下温暖如春的微风拂面。
初离地面的失重感让太子朱慈烺的身体瞬间紧绷,他下意识地抓住了身旁郑成功的手臂,但良好的皇室教养让他没有惊呼出声,只是脸色瞬间变得有些苍白。
郑成功感受到他手掌传来的力道和微凉,心中了然。他并未出言安慰,只是也稳稳站住,用自己的镇定无声地传递着支持。
片刻之后,朱慈烺便适应了这种感觉。他缓缓松开手,深吸了一口高空中清冽的空气,原本紧绷的身体也放松下来。
他没有像寻常少年那样对脚下的风景发出惊叹,而是以一种审视的、近乎贪婪的目光,俯瞰着这片属于他朱明王朝的江山。
“那……那便是大运河?”他指向下方一条蜿蜒如银带的水道,虽然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但其中蕴含的震撼依旧清晰可辨。
他自幼熟读史书,批阅奏折,对“大运河”这个词的理解,是由无数关于漕运、淤塞、修浚、以及沿岸民夫徭役的冰冷文字构成的。
而此刻,它却以一种无比壮丽而直观的姿态,呈现在他的眼前,如同一条流动的血脉,滋养着广袤的华北平原。
郑成功顺着他的指向看去,点头道:“回殿下,正是。从此处看,方知其‘贯通南北’之实。”
他心中亦是波澜起伏,大运河是陆地上的血脉,以人力沟通南北。
而我的道在海上,未来,我当以百倍、千倍于运河的巨舶,开辟连通世界的海上丝路!
朱慈烺的目光沿着运河移动,他看到了沿岸星罗棋布的城镇,看到了田野间辛勤劳作的农人,也看到了一些因为河道变迁而略显荒芜的土地。
“孤在奏章中见,去岁河工糜费白银三十万两,征调民夫五万,仍有数段河道不甚通畅。”
他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询问,“若非仙师普降甘霖,解了北方大旱,今年漕运恐又成难题。”
云茹平静的声音在他们身旁响起:
“水之过,非水之罪,乃河道之壅塞,堤坝之不固。疏通其流,而非筑墙阻之,方为治水之本。治国,亦然。”
朱慈烺身躯一震,若有所思。仙师之言,浅显易懂,却直指核心。
他将这番话与朝堂上那些关于“严防”、“杜绝”、“禁绝”的争论一对比,心中顿时有了新的感悟。
随着不断南下,大地的景致也在缓缓变化。平原渐渐被起伏的丘陵取代,城镇的风格也从北方的厚重,变得更加灵秀。
他们飞越了黄河,那条浑浊的、被誉为“中华之患”的母亲河,在丰饶之力的净化下,竟也显得清澈了许多,两岸的植被异常繁茂。
“殿下请看,”郑成功指向下方一片区域,
“此地应是河南。我随仙师北上时,曾见李自成将军在此处推行新政,以雷霆手段清丈田亩,分予流民,故而民心归附,生机勃发,虽略显粗犷,却充满活力。”
朱慈烺凝神望去,果然看到下方的田亩规划虽不如北直隶那般井然有序,但开垦的规模极大,村落分布也显得更为密集,处处是新建的简陋屋舍,充满了重建家园的气息。
“李自成……”朱慈烺默念着这个名字。对于这位曾让父皇寝食难安的“闯王”,他的情感是复杂的。
但此刻,看着下方那片充满希望的土地,他不得不承认,此人确有其过人之处。
“仙师因势利导,人尽其才,确是高明。”他由衷地感叹。
郑成功心中亦是感慨。太子虽然身居深宫,但见识不凡,一点即透。与他同行,或许并非只是单向的教导,亦能相互印证,共同成长。
一路飞行,云茹偶尔会指向下方某处山川或城镇,用极简练的语言点出一两句,或是“此地地脉曾断,今已续之”,或是“彼城曾有瘟疫,瘴气已除”,每一句都让朱慈烺和郑成功对丰饶的认知更深一层。
这不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实实在在作用于山川地理、黎民百姓的伟力。
临近中午,云茹驾驭着青辉,缓缓降落在一处风景绝佳的山谷之中。
此地群山环抱,一条清澈的溪流蜿蜒而过,谷中长满了奇花异草,草木的清香混合着湿润的土腥气,空气清新得仿佛能洗涤人的灵魂。
四周寂静,只有鸟鸣与水声,是真正的人迹罕至之所。
“暂歇片刻。”云茹落地后说道。
朱慈烺虽贵为太子,但一路飞行,精神高度集中,此刻也感到一丝疲惫与饥饿。
他正想着随行是否带有干粮,却见云茹信步走到溪边,伸出纤纤玉指,轻轻点在溪水之中。
奇迹发生了。
被她指尖点中的那片水域,溪水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浓稠,先是泛起米汤般的乳白,随即又融入了草木的翠绿与花蜜的淡金,最终化为一汪色泽温润、并散发出诱人清香的液体。
原本清澈的溪水,竟化作了如同上等浓汤般的琼浆。
几尾被这股力量吸引而来的小鱼游入其中,竟在汤汁中欢快地穿梭,非但无损,鱼鳞反而变得更加光亮。
云茹又走到旁边一株光秃秃的、不知名的枯藤前,玉指再次轻轻拂过。
那枯藤仿佛被注入了无穷的生命力,瞬间抽出翠绿的嫩芽,嫩芽疯狂生长、攀爬,转眼间便开出了一串串洁白的小花。
花谢之后,竟结出了一颗颗婴儿拳头大小、晶莹剔透、如同白玉雕琢而成的果实,散发着清甜的异香。
“此水可饮,此果可食。”云茹淡淡道,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郑成功还好,他已见识过仙师的种种神异。但朱慈烺却是第一次亲眼目睹这般凭空造物的景象,他彻底惊呆了。
在宫中,他所食之物,无一不是天下珍品,经过御膳房数十道工序精心烹制。
然而,那些山珍海味,与眼前这直接从生命本源中催化而出的食物相比,显得如此的……凡俗。
这不是烹饪,这是造化!
郑成功回过神来,他取来随身携带的水囊,小心翼翼地从那片乳白色的溪水中舀了一些,先是自己尝了一口。
那浓汤入口,温润香醇,无需任何调味,却蕴含着百种滋味,仿佛将山川草木的精华都融于其中。
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滑入腹中,瞬间驱散了所有疲惫,更有一股纯粹至极的生命能量,如春风化雨般渗入四肢百骸,让他感觉自己的每一个毛孔都在舒泰地呼吸。
“殿下,请。”他将水囊递给朱慈烺。
朱慈烺接过,也学着他的样子喝了一口。
那股难以言喻的美味与充沛的生命能量瞬间席卷了他的味蕾和全身,让他那双总是带着沉稳与思索的眼睛,也忍不住瞪大了几分,流露出少年人应有的惊奇与喜悦。
“此……此真乃琼浆玉液!”他由衷地赞叹。
这一刻,他才理解了“丰饶”二字的含义。
它不是奏折上冰冷的粮食数字,而是这般触手可及、润泽万物的磅礴生机!
他又走到那藤蔓前,小心翼翼地摘下一颗白玉般的果实。
果皮薄如蝉翼,轻轻一捏便破开,露出里面如同果冻般鲜嫩多汁的果肉。
他将果肉送入口中。
一股清甜甘冽、却又混杂着无数种花果芬芳的复杂滋味,在他的口腔中轰然炸开。
那滋味纯净到了极点,果肉化作一股清凉的甘泉滑入腹中,之前因饮用“浓汤”而温热的身体,此刻被这股清凉一激,竟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神清气爽,因离别而积郁的沉重,似乎都被洗涤一空,头脑变得无比清明。
他呆立当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回响:
“若天下百姓,皆能得此万一……若大明江山,处处皆是这般生机……父皇,以前又何须日夜忧愁,鬓染霜华?”
这一刻,对于未来路,他心中再无迷茫,只剩下无尽的渴望与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