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未至,天光已大亮。伏牛山深处的清晨,与外界截然不同。空气清冽得仿佛能洗涤肺腑,吸入一口,便觉精神一振,连日的疲惫都似乎减轻了几分。薄如轻纱的雾气在林间缭绕,阳光透过繁茂的枝叶,洒下斑驳的金辉,每一片树叶都青翠欲滴,仿佛蕴含着流动的生命。鸟鸣声清脆空灵,更衬得四周静谧祥和,宛如世外仙境。
然而,这份宁静却无法抚平李自成心中的惊涛骇浪。他几乎一夜未眠,眼底带着血丝,特意换上了一身相对整洁的蓝色箭衣,外罩一件半旧的罩甲,试图维持最后一丝“闯王”的体面。但站在这片充满灵性的土地上,他只觉得自己的这身打扮甚至过往引以为傲的身份,都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和可笑。牛金星和宋献策侍立一旁,同样面色凝重,衣冠虽整,却掩不住那份局促不安,刘宗敏则按刀立于一旁,脸色铁青,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看似无害却处处透着不寻常的环境,肌肉始终紧绷。
王瑾准时出现,依旧是一身白袍,从容不迫。“闯王,时辰已到,请随我来。”
一行人沉默地跟在王瑾身后,向着山林更深处行去。越往里走,李自成等人心中的震撼就越发强烈。
道路两旁的土地仿佛拥有生命,作物长得异常茁壮,稻穗饱满得近乎夸张,果蔬个头硕大,色泽诱人。更令人惊异的是,他们看到几名穿着工坊服饰的人,正对着一段破损的石墙低声吟诵着什么,手掌泛着微弱的青光拂过墙面,那破损处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自行愈合如初!还有一片新辟的苗圃,一名农民只是将手按在土地上,那些刚播下的种子便瞬间破土而出,抽出嫩绿的芽苗,以缓慢但清晰可见的速度生长着!
“这……这……”牛金星看得目瞪口呆,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宋献策手中的罗盘微微颤抖,指针胡乱摆动,他喃喃道:“点石成金?枯木逢春?这已非人力,近乎道矣……”
刘宗敏也是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地握紧了刀柄,又缓缓松开,喉咙滚动了一下,低声骂了句:“操……真他娘的邪门!” 他惯于沙场搏杀,对这种无法理解的力量感到本能的排斥和深深的忌惮。
李自成更是心头巨震,他终于亲眼看到了“丰饶之力”的更实际的运用,这远比听到传闻或看到结果更加震撼人心。这不再是模糊的“妖法”或“神迹”,而是一种可以被掌控、用于建设的、实实在在的恐怖力量!他麾下那些将士拼死拼活攻城略地,所求的不过是一口饱饭,而在这里,粮食和物资似乎可以如此“轻易”地获得。
终于,一座宏伟古朴的建筑出现在眼前。那并非金碧辉煌的庙宇,而是依山势而建,巧妙地与参天古木、嶙峋怪石融合在一起,墙体由巨大的活木和未经雕琢的天然巨石构筑而成,无数散发着莹莹微光的藤蔓缠绕其上,如同自然的纹饰。匾额上书写着两个古朴的大字——“主祠”。整个建筑散发出一种庄严、肃穆、深沉的自然伟力,令人望之便心生敬畏。祠周空无一人,唯有清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以及那无处不在的、令人心神沉淀的宁静。
王瑾在祠门前停下脚步,神色愈发恭敬,对李自成四人道:“闯王,诸位,请随我入内觐见。祠内需保持肃静。”
李自成深吸一口气,看了一眼面色发白的牛金星、宋献策,以及虽然强自镇定却明显也紧张起来的刘宗敏,硬着头皮,跟着王瑾迈入了那扇仿佛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
一踏入主祠内部,光线陡然变得柔和。并非烛火,也非天光,而是四周墙壁上自然生长的发光苔藓和镶嵌在顶部的一些纯净晶体散发出的柔和清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难以言喻的异香,吸入一口,便觉心神宁静,杂念顿消,同时又感到自身的渺小。
祠内空间广阔,却并无繁复装饰,显得空旷而神圣。最引人注目的,是中央一处微微高起的平台。平台并非砖石砌成,而仿佛是由巨大的、虬结在一起的活树根自然生长托举而成,上面铺着简单的绿色蒲团。
而云茹,就闭目盘膝坐于蒲团之上。
她依旧是那一袭简单的青衣,赤着双足,黑发如瀑般垂落。但在此刻,在这充满生机与神秘伟力的主祠中心,她周身自然流淌着一层温润而深邃的青色光晕,仿佛与脚下的大地、与整座主祠、与伏牛山的磅礴生机完全融为一体。她不再仅仅是一个“人”,更像是一切生机的源头,是这片天地法则的化身,神圣、威严、淡漠,令人不敢直视。
李自成在踏入内殿,目光触及云茹身影的刹那,便感觉一股难以形容的无形威压如同山岳般轰然压在他的心头和灵魂之上!之前所有的心理建设、所有的侥幸、所有的强撑的傲气,在这一刻被碾得粉碎!
他只觉得双腿一软,几乎是本能地,“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额头紧紧贴在了冰凉却蕴含着生机的地面上。他甚至不敢抬头,心脏狂跳得几乎要蹦出胸腔,浑身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那不是简单的恐惧,而是一种低等生命面对高等存在的本能敬畏与臣服!
跟在他身后的牛金星和宋献策更是早已魂飞魄散,几乎是同时瘫软跪倒,以头抢地,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宋献策手中的罗盘“啪”地一声掉在地上,他也浑然不觉。
就连一向悍勇无畏的刘宗敏,在直面云茹那非人威仪的瞬间,也是脸色剧变!他感觉仿佛有一座无形的大山当头压下,那是一种远超战场煞气的、源自生命层次和天地法则的绝对压制!他腰间的佩刀仿佛有千钧之重,让他根本兴不起半点拔刀的念头。膝盖一软,这位杀人如麻的猛将竟也身不由己地跟着跪了下去,粗壮的身躯微微颤抖,额头渗出冷汗,死死地盯着地面,不敢再看那平台上的身影。
时间仿佛凝固了。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只是一个刹那,又仿佛无比漫长。
云茹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清澈如同山涧最纯净的泉水,却又深邃如同浩瀚的星空,仿佛能洞穿世间一切虚妄,直抵人心最深处。她的目光平静地落在跪伏于地的李自成身上,并无逼人的锐利,却让李自成感觉仿佛被从里到外看了个通透,所有的心思、所有的过往、所有的恐惧和期盼,都无所遁形。
一个空灵、平静,却仿佛直接在他们灵魂深处响起的声音缓缓回荡:
“李自成。”
“你一路所见,这‘丰饶’之地,与你欲打破、又欲取而代之的那个旧世……”
“有何不同?”
声音不大,却如同洪钟大吕,震得李自成神魂俱颤。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脑海中一片混乱,之前牛金星、宋献策帮他准备的种种说辞、种种机变,此刻忘得干干净净。在如此存在面前,任何机巧和伪装都显得无比可笑。
他伏在地上,汗水从额角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