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祠内,时间仿佛被拉长,又仿佛凝滞不前。李自成伏在地上,额头紧贴着那微凉而蕴含生机的地面,云茹那句直抵灵魂的诘问——“与你欲打破、又欲取而代之的那个旧世,有何不同?”——如同洪钟巨锤,反复撞击着他混乱的心神。
汗水沿着他的鬓角滑落,滴落在散发着柔和光晕的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紧,几次试图组织起语言,却发现往日里在千军万马前也能挥洒自如的口才,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任何夸大其词的表功,任何精心编织的借口,在这位仿佛洞悉一切的存在面前,都只会是徒增笑柄。
最终,他放弃了所有粉饰和机巧,以一种近乎崩溃后的、带着粗重喘息和颤抖的坦诚,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而卑微:
“回…回仙子娘娘……俺…俺老李没念过啥书,说不出啥大道理……”他吞咽了一下,继续道,“俺这一路走来,眼睛看的,耳朵听的,心里……心里就跟滚油煎似的!”
“俺以前觉得,能打破官府,让弟兄们吃饱饭,有衣穿,不用受贪官污吏的窝囊气,那就是顶好的世道了……可…可到了您这儿,俺才知道…才知道俺想的,屁都不是!”
他的情绪有些激动,声音也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混杂着痛苦、嫉妒和彻底服气的复杂情绪:“您这儿!田里的庄稼长得跟树似的!老百姓脸上有肉,眼里有光!娃娃能笑,每个人都能安生过日子!路上看不见饿殍,村里听不见哭声!”
“这…这跟俺们在外头打生打死见过的,根本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一个活路,一个死路!”
他突然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看向平台上的身影,语气变得更加急切,仿佛要拼命证明什么:“俺们……俺们虽然也打打杀杀,也是刀口舔血过来的,但俺敢拍着胸脯说,俺李自成和俺的弟兄,跟那张献忠那号只知道杀人放火、以虐人为乐的杀才龟孙不一样!俺们心里……俺们心里也是盼着能有个安稳世道的!”
但他随即又颓然下去,声音充满了无力感:“可…这世道太难了……俺看不懂您这通天的手段,俺就知道,俺折腾了十几年,跟您这儿一比,简直…简直像个没头苍蝇,像个笑话!俺那点念想,俺那点本事,屁用不顶!”
他再次重重地将头磕下去,声音带着哽咽和彻底的屈服:“俺不敢求别的…就求娘娘您……看在俺们这些人,当初也是被逼得没了活路,心里头还存着点盼头,不是那等纯粹嗜杀的恶鬼份上……给…给俺们指条明路!给俺和手下这帮子苦哈哈的弟兄们,一条……一条能像人一样活着的正道吧!俺李自成,给您磕头了!”
说完,他不再言语,只是伏地不起,等待着最终的宣判。他身后的牛金星、宋献策、刘宗敏三人,也同样将头埋得更低,心中充满了同样的震撼与惶恐。李自成这番毫无保留的粗陋之言,尤其是急切间与张献忠切割、试图证明自己不同的表态,恰恰说出了他们内心最深处的感受、恐惧以及那一丝残存的、想要被“正名”的渴望。
云茹静静地听着,目光依旧平静如水。待李自成说完,祠内再次陷入一片寂静,只有那淡淡的异香和柔和的光辉流淌。
良久,她那空灵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直接传入众人心间:
“你能见不同,能言本心,尚算有几分真切。”
“尔等起于微末,因旧世腐朽而兴,有其因由。然,破旧未必能立新。杀戮与破坏,或可逞一时之快,却难育长久之生机。尔等麾下,虽不乏求活之民,亦多嗜杀掠夺之辈,其行其性,与旧世之恶,有时不过一体两面。”
这话如同冰水,浇得李自成四人心中一凉,却又无法反驳。
“既然你求一条正道,”云茹继续道,语气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那么,现予你两条路。”
“其一,臣服于‘丰饶’之道,彻底摒弃过往之积习与野心。尔需即刻交出军队指挥之权,接受整编与教化。尔及其麾下核心部众,需深入学习新政之理念,身体力行,参与垦荒、筑城、安民等诸般建设之事。此后,尔部不再是争霸天下之私兵,而是护卫‘丰饶’、推行新政之力量。若能恪尽职守,洗心革面,尔等可视同归附新民,享有同等之待遇与上升之渠道,然,绝无特权重来。”
她微微停顿,让这苛刻的条件沉入四人心中。李自成身体微颤,交出兵权,无异于自断爪牙,这是他最难以接受的。牛金星和宋献策也是面色惨白。唯有刘宗敏,握紧了拳头,却又无力地松开。
“其二,”云茹的声音转冷,“若尔等依旧眷恋权柄,不甘人下,或自觉无法约束部众遵从新规。那么,便即刻率领愿追随尔之部众,远徙西域、漠北等指定荒远之地,永不回犯中原。‘丰饶’可予尔等一次性的粮种、农具、武器以为援助,然自此之后,两不相干,生死祸福,皆由自取。若日后尔部仍有劫掠‘丰饶’庇护之民、或阻碍新政之行,则必遭雷霆之惩,绝无宽宥。”
“除此之外,绝无第三条路。不容割据,不容反复,不容继续为祸中原。”她的语气斩钉截铁,彻底断绝了所有侥幸心理。
祠内死寂。两条路,一条是交出一切自主权,接受彻底改造,前途未卜;另一条是流放边陲,自生自灭,与中原繁华永绝。
牛金星脑子飞快转动,猛地一咬牙,用极低的声音对李自成急道:“闯王!第一条!必选第一条!流放边陲,死路一条!唯有留下,方有一线生机,甚至……甚至可能因祸得福!”他看得明白,唯有融入这强大的新体系,才有可能保住部分力量甚至获得新的东西。
宋献策也艰难地低声附和:“天…天命在此,不可逆啊闯王!蛰伏以待时……或许,或许真有造化……”
刘宗敏喉咙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闷哼一声,粗声道:“俺……俺听闯王的!”让他去漠北吃沙子,他宁可留下来,哪怕憋屈点。
李自成伏在地上,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内心在进行着前所未有的激烈斗争。交出兵权,等于交出他半生奋斗换来的一切,从此仰人鼻息……可是,不交呢?远走荒漠?看着眼前这散发着微光的地面,呼吸着这充满生机的空气,回想起一路所见的安宁富足……他猛地意识到,自己内心深处,何尝不渴望这样一个新世界?一种不需要永远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活法?
他想起那些跟着他出生入死,却往往饥一顿饱一顿的弟兄们;想起自己最初造反时,也不过是想有口饭吃……与流放边陲、最终可能无声无息湮灭相比,留下来,哪怕从头开始,似乎……似乎才是那条真正的“活路”?
终于,他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猛地抬起头,脸上混杂着痛苦、决绝和一丝如释重负的复杂神情,对着云茹的方向,声音沙哑却清晰地说道:
“俺……俺李自成!选第一条路!俺愿意臣服!愿意交出兵马,接受整编教化!俺和俺的弟兄们……愿意跟着娘娘,走‘丰饶’之道!求娘娘……给俺们一个改过自新、重新做人的机会!”说完,他再次重重磕头。
云茹看着他,目光似乎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仿佛在确认他话语中的真实性。
“可。”她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却仿佛带着一种无形的重量,将李自成的选择敲定下来。“然,需谨记,践行之道,远难于口头承诺。日后言行,皆需符合‘丰饶’规约,若有违背,今日之言,便是尔等罪状。”
“俺明白!俺李自成虽是粗人,也知一口唾沫一个钉!既说了臣服,绝无二心!”李自成连忙保证,虽然心中依旧忐忑,但做出决定后,反而有种莫名的轻松。
“既如此,”云茹缓缓道,“便依此而行。具体整编细则,稍后王瑾会与你等详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