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伏牛山越近,李自成心头那股莫名的焦躁就越是挥之不去。马蹄踏在尘土飞扬的官道上,发出的声响都显得格外沉闷。他身后,精挑细选出的数百骑护卫以及谋士牛金星、宋献策、大将刘宗敏等人,也都沉默着,气氛压抑。
“娘的,”刘宗敏终于忍不住,催马凑近李自成,压低声音抱怨道,“闯王,咱们真要就这么进去?那婆娘要是不安好心,咱们这点人,不是羊入虎口吗?要俺说,还是该让弟兄们再靠近些,有个风吹草动,也好接应!”他脸上横肉拧着,写满了不情愿和疑虑。
李自成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接应?咋接应?你没听探子回报?官军二十万都栽里头了!咱们这点人马,够人家塞牙缝不?硬碰硬是找死!”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虚浮,“再说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老宋不是说,或许是个机会吗?”他说着,看向一旁的宋献策。
宋献策摇着羽扇,试图保持镇定,但眉宇间的忧虑却藏不住:“闯王,刘将军所虑也不无道理。然则,对方既然允诺让闯王亲至,而非发兵来攻,至少表明目前并非欲立刻撕破脸。此行凶险固然有之,但或许亦是窥其虚实、乃至……争取转圜之机的关键。只是,万万需谨慎,一切见机行事,切莫冲动。”他的话虽圆滑,却也透露出心底的没底。
牛金星比较务实,叹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如今我等已至此处,多想无益。关键是要看清那‘药师’究竟意欲何为,其地究竟是何光景。若真如传闻般强不可撼,那我等……便需早做打算了。”他的“打算”二字含义丰富,暗示着彻底臣服的可能性。
李自成烦躁地挥挥手:“行了行了!都别聒噪了!是福是祸,去了就知道了!俺就不信,她还能把俺吃了不成!”他嘴上强硬,心里却像揣了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他既担心是鸿门宴,又隐隐怀着一丝荒谬的期待,万一……万一真如宋献策最初所言,是条出路呢?这种矛盾的心情让他备受煎熬。
队伍又行了一段,周围的环境开始出现微妙的变化。流民和逃难的人群不见了踪影,官道虽然不算宽阔,却明显有修缮过的痕迹,路上的车辙印也规整了许多。空气中开始飘来淡淡的、属于庄稼和泥土的清新气息,而非他们熟悉的血腥和焦糊味。
咦?这边地界……好像有点不一样啊?”有亲卫忍不住低声嘀咕。 “是啊,没那么荒凉了。” 还能看到田地里,有农人正在劳作,身影安稳,不似外界那般惶惶不可终日。
这些细微的变化,让李自成队伍中的窃窃私语更多了,不安和好奇交织着。
直到那座矗立在山梁上的石砌关隘映入眼帘。
残阳将西天的云彩烧成一片赤红,却未能给李自成的心头带来半分暖意。他勒住战马,身后是绵延的、虽经精简却仍显庞大的队伍,以及一万老营兵在远处山坳里潜伏带来的无形压力。前方,一道并不险峻的山梁上,矗立着一座看似简朴却异常坚固的石砌关隘。
关墙上,“青曜军”的旗帜在晚风中猎猎作响,旗下值守的士兵身披一种泛着淡淡青黑色金属光泽的奇异铠甲,手持造型奇特、弩臂粗壮的重弩,身姿挺拔如松,目光锐利如鹰,正冷冷地注视着这群不速之客。
这与李自成见过的任何明朝关隘或流寇营寨都截然不同。没有喧嚣嘈杂,没有散漫懈怠。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熟悉的尘土和血腥,而是一种淡淡的、混合着新翻泥土和植物清香的气息。
“嘶……”刘宗敏倒抽一口冷气,他惯于冲锋陷阵,对军伍之气最为敏感,“闯王,这……这些兵,邪门得很!个个精气神足得吓人,那身披挂,那弩……看着就不好惹!”他下意识地握紧了缰绳,肌肉紧绷。
牛金星眯着眼,捋着胡须,低声道:“观其营垒,虽不庞大,却占尽地利,工事简洁有效。士卒眼神沉静,隐含煞气,绝非乌合之众。闯王,需谨慎应对。”
宋献策的小眼睛滴溜溜乱转,试图从风水气数上看出点什么,最终只是喃喃道:“此地……生机盎然,却又暗藏锋锐,古怪,着实古怪。”
李自成脸色凝重,心中的傲气和不忿在见到这队边防兵时便已消减三分。他挥挥手,止住队伍,只带着牛金星、宋献策、刘宗敏及二十余亲卫,缓辔向前。
关隘闸门缓缓升起,一名队正模样的军官带着数名士兵迎出,步伐沉稳,甲叶铿锵,行动间竟几乎无声。军官抱拳行礼,声音平稳无波:“此乃丰饶之地,来者止步。请表明身份来意。”语气礼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李自成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异样,朗声道:“俺乃闯王李自成,应药师之邀,特来觐见!”他刻意保持了声音的洪亮,试图维持最后的威严。
那军官显然早已接到指令,并未惊讶,只是再次拱手:“原来是闯王驾临。奉上谕,请闯王及随行文士、将领共不超过五人入内,亲卫可随行,于指定营区等候。大队人马,请于关外五里处指定区域扎营,不得擅入。”条例清晰,毫无通融余地。
“什么?!只让俺们几个进?!”刘宗敏勃然作色,几乎要发作。
李自成猛地瞪了他一眼,将其呵斥回去。他看着那军官平静却坚定的眼神,又瞥了一眼关墙上那些蓄势待发、闪着幽光的破棘弩,心中那点侥幸彻底熄灭。他咬了咬牙,沉声道:“……好!俺依规矩便是!”便命令手下在外面等待。
通过关卡,仿佛跨过了一道无形的界限。
一股难以言喻的、温润而充满生机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人精神一振。脚下的土地似乎更加坚实,空气清新得让人有些不适应。
映入眼帘的景象,更是让李自成等人目瞪口呆。
只见关隘后方,并非想象中的军事禁区或荒芜之地,而是一片规划得井井有条的沃野。阡陌纵横,沟渠清澈。田中的稻禾长得异常高大茁壮,稻穗金黄饱满,沉甸甸地压弯了腰,远远望去竟似一片金色的海洋,产量肉眼可见地远超外界良田!更有许多他们从未见过的新作物,叶片肥厚油绿,长势极其旺盛。
田间劳作的农夫,虽个个面色红润,身体健壮。他们看到这支小小的队伍和引路的青曜卫,并未露出恐惧之色,只是好奇地张望几眼,便继续低头劳作,口中甚至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显是心中安定。
路过一个村庄,更是让这些见惯了破败与死寂的流寇首领们恍如隔世。房屋多是新起的土木结构,看起来坚固整齐,干净整洁。村口有孩童追逐嬉戏,笑声清脆响亮;老人坐在门前编着筐篓,神态安详;妇人端着木盆从溪边归来,盆中衣物干净,脸上带着劳作后的满足。
甚至能看到几个穿着干净吏员服饰的人,正在村中空地上给一群村民讲解着什么,村民听得认真,不时点头。
没有面黄肌瘦,没有愁云惨淡,没有见到兵戈就四散惊逃的恐惧。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一股蓬勃的、安宁的、充满希望的生计!
“这……这他娘的还是人间吗?”刘宗敏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语气里却全是难以置信。他惯于破坏,何曾见过如此建设景象?
牛金星看得胡须微颤,眼中精光闪烁,低声道:“闯王……窥一斑而知全豹。此地政令畅通,物阜民丰,更兼军备精良,民心安定……这,这绝非仅凭武力或妖术所能达到!其治理之术,深不可测啊!”他心中的算盘彻底打乱了,原本还想试探虚实、讨价还价的心思,此刻已被巨大的差距感所淹没。
宋献策也失了摇扇子的从容,喃喃道:“祥瑞之地,祥瑞之地啊……民心所向,生机勃勃,此乃王气所在之象!我等……先前真是坐井观天了。”他开始怀疑自己之前给李自成出的那些主意,在此等气象面前,是何等可笑。
李自成默不作声,只是不停地左右观望,眼中充满了震撼、茫然,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嫉妒和恐惧。他想起自己“均田免赋”的口号,在此地似乎已以一种更扎实、更不可思议的方式变成了现实。他赖以起家的、打破旧世界的破坏力,在此地井然有序、蓬勃向上的建设力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和野蛮。
那点残存的、想要看看能否趁机捞取好处的枭雄心思,在这强烈的视觉和心灵冲击下,彻底烟消云散。他现在只想着一件事:那位能缔造出如此地方的“药师”,究竟是何等存在?自己这番前来,到底是福是祸?
在一处整洁宽敞、透着草木清香的驿站前,他们见到了早已等候在此的令使王瑾。王瑾一身白袍,额间那树叶与稻穗交织的青色印记在夕阳余晖下若隐若现,气度从容温润,见到李自成一行,不卑不亢地拱手行礼:“在下王瑾,奉药师之命,在此迎候闯王。一路辛苦。”
李自成此刻心神不宁,勉强压下纷乱的思绪,下马抱拳回礼,努力让声音显得镇定:“有劳王先生久候。俺们紧赶慢赶,总算到了。不知……药师娘娘何时能召见俺?”他心底终究存着一丝侥幸,盼着能早些摸清对方底细。
王瑾神色平和,语气却不容置疑:“闯王远来跋涉,人马困乏;而且现已近戌时,天色已晚;药师体恤,吩咐请诸位先行歇息,解除疲乏。觐见之期,定于明日辰时,于山中主祠进行。”他侧身示意身后的驿站,“驿站内已备好热水饭食,诸位请自便。今夜便请于此安歇。”
李自成听闻要等到明日,心中略感失望,但也不敢多言,只得点头:“娘娘考虑周全,俺们客随主便,客随主便。”他身后的牛金星、宋献策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中暗自揣测这安排是下马威还是真的只是惯例。
驿站内的房间确实简朴,但异常干净整洁,被褥干燥清爽。晚饭很快送来,并非山珍海味,却是实打实的硬伙食:一大盆稠得能立住筷子的小米粥,一筐堆得冒尖、喧腾白净的大馒头,一碟滴了油的咸菜丝,一盆油汪汪的炒鸡蛋,还有一盆炖得烂烂的、香气扑鼻的红烧肉。分量十足,尤其是那粮食的品质,看得人眼直。
刘宗敏抓起一个馒头狠狠咬了一口,又夹了一大块肥瘦相间的肉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哼,粮食倒是舍得!比官军那帮喝兵血的龟孙强!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吃完了这顿,就要……”他后半句没说出来,但意思大家都懂,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牛金星吃得比较斯文,细细咀嚼着馒头,感受着那异常的香甜筋道,眉头微蹙,低声道:“闯王,窥一斑而知全豹。此等饭食,看似寻常,却需极充沛之粮秣储备与高效之后勤方能供给。尤其是这白面、这肉食……绝非寻常百姓甚至一般军伍所能奢望。其物力之丰,远超预料。”他是在提醒李自成,对方的实力可能比想象的还要深厚。
宋献策小口喝着粥,叹道:“是啊,百姓能吃饱,此乃根基。观此粥饭,可知其‘丰饶’之名,恐非虚妄。天命或真有归处……”
李自成闷头吃着饭,美味的食物此刻却有些难以下咽。他听着手下的话,心里乱成一团麻。他原以为对方会摆出鸿门宴或者极力炫耀,没想到是这般实在又震撼的“款待”。这种无声的展示,比任何夸耀都更让他感到压力。
饭后,刘宗敏被叫去安排外部扎营弟兄的琐事,屋内只剩下李自成、牛金星、宋献策三人。
牛金星沉吟片刻,率先开口:“闯王,明日觐见,首要之务,是探其虚实,观其真意。我等可先示弱,表明我等虽与朱明为敌,然心中亦怀黎民,绝非张献忠那般只知杀戮破坏之辈。且看其如何回应,再定行止。”
宋献策捻着胡须接口:“牛兄所言甚是。此外,或可提及中原动荡,百姓流离,我部虽有心安民,却苦于粮秣不济,力有未逮……或许能试探其能否给予些许支援?”他始终不忘为队伍争取实际利益,哪怕是在这种处境下。
李自成放下筷子,重重叹了口气,眉宇间带着疲惫和烦躁:“你们说的都在理。但俺心里还是不踏实!这地方太邪性了!兵不像兵,农不像农,到处透着古怪!那女人到底想干啥?招安俺?还是想把俺们也……”他想起那二十万官军的下场,后面的话没敢说出口,但恐惧显而易见。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一股清凉的、带着浓郁草木和泥土清香的夜风涌入,其间夹杂着远处溪流的淙淙声和几声虫鸣。没有巡夜的梆子,没有战马的嘶鸣,没有伤兵的呻吟,只有一片令人心慌的宁静。
“你们说,”李自成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声音有些飘忽,“要是这世道,真能像这儿一样,老百姓都能安安稳稳种地吃饭,不用打仗……俺们当初,是不是也不用提着脑袋造反了?”
这个问题太过突然,也太过沉重。牛金星和宋献策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他们追随李自成,是为了从龙之功,是为了搏一场富贵,何曾真正深入想过这个问题?或者说,想过,但很快被野心和乱世的洪流裹挟着忘记了。
是夜,李自成躺在驿站干净却简朴的床铺上,辗转反侧。窗外是宁静的夜空,繁星点点,偶尔传来几声虫鸣。他脑海中不断浮现着白日所见那金黄的稻田、安宁的村落,以及眼前这顿“普通”却彰显出恐怖实力的晚饭。
种种景象交织,最终化为对明日觐见的巨大惶恐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明确察觉的、极其微弱的期盼——或许,在这该死的世道里,真的还有另一种活法?一种不需要永远厮杀、朝不保夕的活法?
他深吸一口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心中已彻底明白:明日之会,他不再是威震天下的闯王,只是一个等待命运宣判,并试图抓住一丝渺茫生机的求生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