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陵之战的辉煌胜利,如同一声震彻寰宇的惊雷,彻底改写了天下格局。晋国霸业复兴的荣光,几乎尽数汇聚于中军帅赵朔一人之身。然而,极致的荣耀之下,往往潜藏着致命的危机。班师回朝的赵朔,脚下并非坦途,而是遍布着鲜花与荆棘的权力之巅。
秋高气爽,晋国都城新绛却比年节更为喧腾。通往宫城的驰道两旁,万民空巷,箪食壶浆,争相一睹大败强楚、挽狂澜于既倒的中军帅赵朔的风采。
赵朔一身戎装,骑乘骏马,行于凯旋队伍的最前方。他面色沉静,并无骄矜之色,目光扫过欢呼的人群,深邃难测。其身后,是军容整肃、杀气未消的“武卒”精锐,以及装载着无数楚国旌旗、辎重、俘虏的凯旋车队。这浩大的声势,与其说是凯旋,不如说是最直观的武力展示。
晋景公亲率文武百官,出城十里相迎。典礼之隆重,赏赐之丰厚,皆为晋国百年未见。金帛、玉器、田宅、奴仆不计其数,更有加封赵朔为“上卿”,总揽晋国军政,其权势地位,俨然已凌驾于诸卿之上,直逼君权。
朝堂之上,颂声如潮。昔日攻讦赵朔最力的郤克,此刻亦不得不强颜欢笑,躬身道贺。栾氏、先氏等贵族,更是纷纷表态依附。赵朔一言一行,几可定夺国策,晋景公虽端坐君位,却仿佛成了某种象征。
“赵卿之功,旷古烁今,实乃我晋国柱石!”晋景公握着赵朔的手,笑容满面,言辞恳切,然而那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阴霾,却未能逃过有心人的眼睛。
赵朔恭敬回礼:“此乃君上洪福,将士用命,臣不敢居功。”言辞谦逊,但其挺拔的身姿与那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掌控一切的自信,却比任何傲慢的言语都更具压迫感。
是夜,赵朔府邸,灯火通明,门庭若市。道贺的、投靠的、请求庇护的各级官吏将领络绎不绝。直至深夜,人群方渐渐散去。
就在赵朔准备歇息时,心腹来报,韩厥轻车简从,秘密来访。
赵朔心中一动,立刻于密室接见。韩厥面色凝重,并无白日里的恭贺之色。
“韩大夫深夜来访,必有要事。”赵朔屏退左右,直接问道。
韩厥沉吟片刻,低声道:“赵帅,白日风光无限,然夜深人静时,可曾感到寒意?”
赵朔目光一凝:“韩大夫何出此言?”
“功高震主,古之至理。”韩厥声音压得更低,“君上今日之封赏,可谓极矣。然赏无可赏之时,又将如何?郤克等人,表面恭顺,其心叵测,岂会甘居人下?今日他们畏惧赵帅兵威,不敢妄动,然一旦……一旦君上流露出些许意向,则群起而攻之者,恐如过江之鲫!”
他顿了顿,继续道:“还有那鄢陵之战最后出现的‘天火’……来历不明,虽助我晋国,然其力可畏可怖。赵帅可知其根源?若不知,此便是一把悬于头顶的利剑,他人亦可借此构陷,言赵帅勾结妖异,其心难测!”
韩厥所言,句句诛心,直指赵朔权势背后的巨大隐患——君主的猜忌、政敌的潜伏、以及那神秘力量带来的不确定性。
赵朔沉默良久,书房内只剩下灯花噼啪的轻响。他何尝不知这些?只是胜利的辉煌暂时掩盖了这些阴影。
“韩大夫金玉良言,赵朔铭记。”赵朔终于开口,声音低沉,“然则,大势如此,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退一步,非但权势不保,恐身家性命亦难周全。”
他的眼中重新燃起那熟悉的、锐利如剑的光芒:“唯有继续向前,握住更多的权柄,建立更大的功业,让所有觊觎者,连仰望的勇气都没有!”
他感激韩厥的提醒,但这并不能改变他既定的道路。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所有的阴谋与猜忌,都将是徒劳的。
与此同时,晋国宫城深处,晋景公独自一人,对灯长叹。白日的盛大典礼与热情洋溢,仿佛还停留在空气中,却让他感到无比的疲惫与冰冷。
赵朔凯旋时那山呼海啸般的欢呼,那支令人望而生畏的“武卒”,那满朝文武对赵朔近乎谄媚的态度……无一不在提醒他,他这个国君,在赵朔这轮骄阳之下,已然黯淡无光。
“先君啊……”晋景公喃喃自语,脸上充满了无奈与不甘,“莫非我晋国公室,真要步周室后尘,沦为卿族之傀儡乎?”
他想到了被赵盾弑杀的晋灵公,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赵朔虽非赵盾,但其权势,比其父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
“郤克……或许可用,然其人心术不正,恐驱狼迎虎……”晋景公内心挣扎着。他需要一股力量来制衡赵朔,但又怕引火烧身。
最终,他只能无力地叹息一声。在赵朔如日中天的威望和强悍的军权面前,他暂时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隐忍,等待,等待那或许永远也不会出现的转机。
遥远的“安居”岛上,范蠡很快便收到了晋国凯旋、赵朔权倾朝野的详细报告。
“赵朔之势,已不可制。晋国霸业,系于其一身。”范蠡评价道,语气中并无意外,“然,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其权势已达极致,接下来,便是走下坡路了。晋景公非庸主,郤克非良善,内乱之芽,已然种下。”
他的目光,并未在晋国的巅峰荣耀上过多停留,而是再次投向了东南方向。
“通知公子鸿,时机将至。楚国新败,无力东顾;越国困顿,勾践蛰伏。吴地空虚,正是暗中扩张、收拢人心之良机。可借商队之名,广布恩惠,联络旧臣,积蓄粮草,但切记,暂勿举事,仍需忍耐。”
“同时,加大对越国勾践的监视。此人忍辱之功,天下无双。楚败晋强,他绝不会甘于寂寞,定会有所图谋。留意他与外界,尤其是与……那海外未知势力的任何接触。”
范蠡如同一个最耐心的园丁,在晋国这棵大树最为枝繁叶茂之时,已然开始在其阴影笼罩不到的角落,播种下来日可能取而代之的种子。他的棋局,从不局限于一时一地的胜负,而是放眼于更久远的未来。
功高盖主,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赵朔站上了权力的顶峰,却也站在了风暴眼的最中心。晋国内部的暗流,因这滔天之功,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在更深处汹涌激荡。而远方的窥伺者,已然开始为下一轮格局的演变,悄然布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