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雪消融,春水初生。晋国新绛城内的暗流,并未随着冬日的离去而平息,反而在暖阳照拂下,于权力的冻土中滋生蔓延。鄢陵之战带来的统一与振奋,如同短暂的幻象,迅速被更为深刻的猜忌与算计所取代。
春耕时节,新绛的市井街巷却流传起一些耐人寻味的传闻。起初只是窃窃私语,如同春风中的柳絮,悄无声息地飘散。
“听说了吗?鄢陵那场天火,据说是赵帅以重金聘来的海外妖人所为,折损了我晋国二十年气运呢!”
“岂止啊!有人看见‘武卒’夜间操练,阵法诡谲,隐隐有血光之气,怕不是用了什么巫蛊之术?”
“赵帅权柄如此之重,赏功只厚其私军,郤大夫、栾将军他们可都看着呢……当年赵盾之事,犹在眼前啊……”
流言蜚语,无根无凭,却最是伤人。它们精准地指向赵朔权势的三个核心痛点:鄢陵“天火”的神秘与隐患、“武卒”的特殊性与威慑力,以及赵氏家族过往的“污点”和当下赏罚的“不公”。
更令人心惊的是,不久之后,数封匿名奏报被悄然送入宫城,直达晋景公案头。这些谤书不再仅仅是市井流言,而是“有据”的弹劾。有的列举赵朔亲信将领在封地内“骄纵不法,欺凌乡里”;有的则隐晦提及“武卒”耗费国帑甚巨,却只听命于赵朔一人,形同私兵;更有甚者,翻出旧账,暗示赵朔在吞并郑国、北征狄人过程中,中饱私囊,蓄养死士。
晋景公看着这些谤书,面色阴沉。他深知其中大多为捕风捉影,甚至恶意构陷。但流言不会空穴来风,谤书亦反映了朝中一股强大的、针对赵朔的暗涌。他没有立刻发作,而是将谤书默默收起,既未训斥赵朔,也未追究流言来源。这种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态度,让原本就疑云密布的新绛,更添了几分山雨欲来的压抑。
赵朔自然也听到了风声。他并未如外界预料那般勃然大怒,反而更加深居简出,除了必要的朝会和处理军政要务,几乎闭门谢客。府邸周围,明岗暗哨却悄然增加,防卫愈发森严。他对前来探听口风的韩厥只淡淡道:“宵小之辈,吠影吠声而已。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然而,他眼底深处凝聚的寒意,显示他绝非表面那般无动于衷。他在忍耐,也在观察,等待着那隐藏在幕后的黑手露出更多的破绽。
流言的源头,虽难以彻底追溯,但与郤克府邸深夜的密会不无关联。
密室之中,烛光摇曳。郤克、栾书以及几位对赵朔权势膨胀深感不安的贵族齐聚一堂。
“效果已然显现。”一位山羊胡老者低声道,“君上虽未表态,然沉默即是默许流言传播。赵朔近日收敛行迹,亦是心虚之兆。”
栾书较为持重,皱眉道:“流言虽可损其名望,却难动其根基。赵朔手握重兵,尤其是那支‘武卒’,非同小可。若无实据,仅凭口舌,恐难成事。”
郤克阴冷一笑:“流言只是第一步,如同温水煮蛙,乱其心志,损其威望。第二步,需断其爪牙,削其羽翼!”他目光扫过众人,“‘武卒’耗费巨大,粮饷、军械、兵员补充,皆需经由大司马府及司徒府。我等只需在这些环节稍加‘关照’,拖延、克扣、以次充好……天长日久,再精锐之师,亦会士气涣散。此外,魏颙等赵朔心腹将领,其封地、族人在晋国内者,难道就毫无错处可寻?仔细查,总能找到弹劾的由头!”
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最重要的是第三步——固君之心!要让君上深切感受到,赵朔之权,已非臣子之权,而是悬于君顶之利剑!这就需要时机,一个能让君上亲眼目睹、或亲耳听闻赵朔‘不臣之心’的时机。”
郤克的计划,环环相扣,从舆论、后勤、党羽乃至君主心理多个层面,对赵朔的权势堡垒进行渗透和瓦解。这并非一时意气之争,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政治围剿。
“然则,赵朔非易与之辈,其智谋深远,恐已有所察觉。”栾书提醒道。
“察觉又如何?”郤克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大势在我!君心已疑,众怒已起。他越是挣扎,暴露的破绽就越多!我等只需耐心等待,静观其变。切记,一切行动,务必隐秘,不可授人以柄!”
密议在夜色中散去,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向着那座看似固若金汤的赵府,悄然撒开。
与此同时,越国会稽城内,经过数月的反复权衡与暗中接触,勾践终于做出了决定。
依旧是那间阴暗的宫室,勾践与化名商人的楚使屈巫再次会面。与上次不同,此次勾践身边,多了两位心腹大夫,气氛更为正式。
“屈大夫,”勾践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丝决断,“楚王诚意,寡人已悉。晋国霸凌,赵朔专横,确为楚越共同之患。寡人同意,与楚国缔结秘密盟约。”
屈巫心中一定,面上不动声色:“越王英明。不知越王有何具体章程?”
勾践缓缓道:“盟约之旨,在于互助自保,牵制强晋。越国可允诺,绝不再与楚国为敌,并在晋国意图大举南征楚国时,于东南策应,袭扰其后方。然,越国国力未复,公开举兵暂不可能,此节,楚王需体谅。”
“这是自然。”屈巫点头,“秘密盟约,贵在隐秘与长远。”
“作为回报,”勾践继续道,“楚国需立即开放边境三处市集,允许越国商队通行,交易粮种、铜铁、盐巴等物资。此外,楚国需每年秘密资助越国一批军械,具体数目,另行商议。最后,若越国遭晋国或其附庸攻击,楚国有义务出兵相助。”
条件可谓苛刻,尤其是军械资助和出兵条款,几乎将楚国绑上了越国的战车。但屈巫来前已得楚庄王授权,知晓必须付出代价才能拉住越国这根线。楚国新败,急需时间休整和稳定东方,避免两线作战。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双方最终达成了秘密盟约。没有歃血为盟的仪式,没有刻于鼎铭的昭告,只有一绢帛书,上面写着相互的义务与承诺,由勾践与屈巫分别代表本国签字用印。
盟约达成,屈巫离去后,勾践独自一人,将那绢帛盟书置于灯焰之上,看着它缓缓化为灰烬。他不需要任何实物证据,所有的条款都已刻在他的心里。
“文种,”他低声唤来仅存的几位重臣之一,“依计行事。派遣可靠之人,分批前往楚境市集,换取急需物资。同时,加紧训练士卒,尤其是水师。寡人要知道,晋国赵朔,下一步会看向哪里。”
他的目光投向西北,那是晋国的方向,也是他屈辱与野心的源头。楚越的秘密结盟,如同在晋国霸业的东南角,埋下了一颗深水暗雷。
春风吹拂海面,“安居”岛迎来了满载而归的探索船队。船队不仅带回了更多的异域物产样本、绘有更精确航线的海图,还带回了几大袋沉甸甸的金色砂粒。
范蠡亲自检验了这些金砂,成色虽非绝顶,但储量显然可观。他立刻召集核心弟子与工匠首领。
“金砂发现,意义重大。”范蠡开门见山,“然则,福兮祸之所伏。此事必须严格保密,仅限于此室之人知晓。对外只言发现新岛,可垦殖,有奇木异兽。”
他随即下达一连串指令:“其一,选址建立永久据点,需隐蔽,易守难攻,靠近水源与金砂河。其二,加快建造更大、更坚固的海船,增强运力与护卫。其三,研究淘洗、冶炼金砂之法,力求在海外初步提纯,减少运输体积与风险。其四,加强与当地土着的‘贸易’,用他们需要的物品换取金砂和平,必要时可展示武力威慑,但尽量避免大规模冲突。”
他的思路清晰而务实,着眼于长远的开发和稳固的控制,而非掠夺式的开采。
“中原局势如何?”一位弟子询问道。
范蠡轻轻摇头:“晋国内斗方兴,楚越暗通款曲。表面平静,实则危机四伏。此正利于我等海外发展。中原越是纷乱,我等此地越是安稳,越是能积蓄力量。传令下去,加大招募中原流民、工匠的力度,凡有一技之长者,来者不拒。我们要在这海外之地,真正扎下根来。”
他走到新绘制的海图前,手指轻轻点在那标记着金砂河流的位置。中原的权谋、流言、密约,似乎都离他无比遥远。在这里,他拥有的是实实在在的土地、资源和未来。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无论是新绛的暗流,还是会稽的密谋,亦或是这海外荒岛上的点点金光,都正在悄然汇聚成可能改变天下格局的巨大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