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小侯爷那一声石破天惊的啼哭,为武安侯府带来了新生的喜悦之后,这座府邸的门槛,便迎来了它有史以来最严峻的考验。
倘若门槛有知,它一定会觉得自己承受了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重量。
曾几何时,武安侯府虽然声名显赫,但苏哲素来不喜交际,府门前除了偶有皇宫内侍或相熟的几位重臣来访,大多时候是清净的。然而,自苏府添丁的消息传开,这份清净便彻底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后继有人”,这四个字在官场上的分量,远比任何封赏都要来得沉重和实在。它意味着苏哲这一脉,这个新兴的政治势力,有了传承的根基,不再是无根的浮萍。
于是,武安侯府,这座集救驾功臣、太子太傅、神兵利器发明者等多重身份于一体的府邸,正式成为了整个汴京政治圈的风暴眼,早现苏哲封为太子太傅时,便有许多人有意结交苏哲,但是苦于没有借口或者时机。
现在每日天才蒙蒙亮,当第一缕晨曦还未完全铺满汴京城的青石板路时,通往武安侯府的巷口,便已经开始上演“车水马龙”这四个字的现实注解。
这长队,从巷口一直蜿蜒到街角,不知情的人路过,还以为是哪家米行在开仓放粮,引得全城官吏都来抢购。
府门之内,更是另一番景象。
大管家苏福,这位曾经跟着苏哲在死人堆里缝合伤口的年轻人,此刻却觉得,应付眼前这群笑里藏刀的朝堂官员,比面对血肉模糊的伤口要累得多。
他的脸上挂着一副恰到好处、无可挑剔的笑容,步履如风地穿梭于前厅与府门之间,嗓子早已喊得有些沙哑。
“哎呀,李侍郎,您太客气了!侯爷说了,您能来便是给了天大的面子,这、这礼物万万使不得,快请进去奉茶,快请!”
“钱大人,您这……这可是前朝大家的真迹啊!太贵重了,实在不敢收,心意我们侯爷领了,您快请进奉茶!”
一箱箱包装精美、一看便价值不菲的贺礼被满面春风地抬了进来,又在苏福和二管家刘管家滴水不漏的客套话中,被原封不动地请了回去。
礼单上的名目五花八门,看得人眼花缭乱。黄金白银、古玩字画、珊瑚玉器、名贵绸缎……几乎囊括了世间所有能用金钱衡量的珍品。
然而,武安侯府的收礼规矩,却让所有前来拜访的官员都大跌眼镜,百思不得其解。
凡金银重礼,一概婉拒,连礼单都不会送到苏哲面前。但若送的是些看似不起眼的地方特产、孤本典籍、或是某些奇巧之物,管家却会斟酌着收下。
譬如,吏部尚书送来的一堂价值千金的和田暖玉摆件,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可他府上一位不起眼的从七品主事,托人送来的一小箱自家庄子上产的,据说是用特殊工艺炒制的“雨前茶”,却被苏福笑眯眯地收下了。
再比如,御史中丞张扬大人送来的一对品相极佳的东珠,被客气地挡在了门外;而一位在翰林院修书的八品校勘,送来一本他亲手抄录的,据说是失传已久的《器物考》孤本,却被刘管家亲自送进了内院。
这种贪财又清高的矛盾做派,让满朝文武都摸不着头脑。他们绞尽脑汁地揣摩着武安侯的心思,只觉得这位年轻的侯爷,行事愈发高深莫测,令人敬畏。
……
夜幕降临,当白日的喧嚣终于散去,侯府的书房内依旧灯火通明。
苏哲斜倚在他亲手设计的那张“逍遥椅”上,一手端着清茶,一手悠闲地翻着一本杂记,神态惬意。椅子旁的小炭炉上,温着一壶新得的雨前茶,丝丝缕缕的茶香,混着书卷的墨香,弥漫在整个房间。
苏福躬身立于书桌前,正向苏哲汇报着今日的“战果”。他手中捧着一本厚厚的簿子,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今日来访的宾客名单与礼单详情。
“侯爷,今日又有二十七位大人前来拜访。这是礼单,按照您的吩咐,御史中丞张大人的那对东珠,已经婉拒了。”苏福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不过……工部一位姓王的王主事,送来了一箱子蜀中特产的竹纸,说是他家乡老工匠的手艺,质地极佳,我看那纸确实莹白坚韧,便做主收下了。”
苏哲头也没抬,只是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认可了苏福的处置。
苏福顿了顿,还是没忍住心中的困惑,继续道:“侯爷,小的斗胆。您此举,小的愚钝,不知侯爷甄选礼物的准则究竟是……”
苏哲终于放下了手中的书,他抬起头,看着一脸求知欲的苏福,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
“苏福啊,你跟了我这么久,怎么还是没领会到咱们苏府的核心精神呢?”他呷了口茶,慢悠悠地说道,“张中丞送的那对东珠,漂亮是漂亮,但有什么用?拿来当弹珠打吗?。”
苏哲惬意地晃了晃逍遥椅,继续他的“教学”:“你再看王主事送的这箱纸,多实在!这叫什么?这就叫送礼送到了‘用户痛点’上!我正好缺好纸写写画画,将来我儿子启蒙,拿这纸来涂鸦,咱们收礼,也要讲究个性价比。”
苏福听得一愣一愣的,虽然“用户痛点”这些词他听不明白,但侯爷的意思他却懂了。他恍然大悟,随即躬身一拜,满脸都是崇拜的光芒:“侯爷深谋远虑,小的明白了!侯爷看的不是礼物的贵贱,而是礼物背后那份心思,那份实用与否的诚意!此举既能杜绝旁人以重金贿赂之嫌,又能体察下僚的用心,实在是……高,实在是高啊!”
苏哲看着苏福那副“我悟了”的表情,嘴角一撇,心中满是无奈。
“高什么高,深谋远虑个啥……”他心中默默吐槽,“我就是单纯觉得那些金银玉器收了容易被人抓把柄,不如这竹纸、茶叶来得安全、实在。以后写写画画,喝喝茶,还能给我儿子当草稿纸。”
当然,这话他不会对苏福说。有时候,让手下人保有一些“美丽的误会”,更有利于团队的凝聚力。
他清了清嗓子,换上了一副严肃的表情,对苏福吩咐道:“好了,这些迎来送往的事情,你和刘管家看着办就行。告诉外面那些想送礼的人,心意我领了,孩子还小,不宜太过铺张。君子之交淡如水,日后朝堂上,还望诸公以国事为重。”
“是,小的明白!”苏福恭敬地应下,他觉得自家侯爷这番话说得真是滴水不漏,既有上位者的威严,又不失人情味。
待苏福退下后,苏哲脸上的笑意缓缓收敛。他从逍遥椅上坐直了身子,走到书桌前,将苏福留下的那本宾客名录拿了起来。
他的手指,在那些熟悉或陌生的名字上缓缓划过,眼神变得锐利而深邃。
送礼,从来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尤其是在汴京这座权力的漩涡中心。
一份礼物,代表的不仅仅是祝贺,更是一种试探,一种投资,一种政治上的站队。
而他如何收礼,同样是在向整个朝堂,释放一种信号。
拒绝重礼,是向皇帝、向言官表明自己的清正姿态,堵住所有可能攻讦的借口。
而有选择地收下那些“微末”之礼,则是在告诉那些身处中下层、有心向上攀爬的官员们——他武安侯,看重的不是你的家世背景,不是你的财富实力,而是你的“心思”和“能力”。